第四部份　青山依舊
五十四章　Phi
　　沙發床睡三個人還是有點勉強，尤其鈴鐺體型壯實，陳璽琛和自家大姊的身高又都算
高，不再像是營養跟不上時那樣，能夠輕易把自己塞進鈴鐺懷裡。筱鬱乾脆半個人躺在鈴
鐺腿上，自己則是有一截小腿落在下面的地舖，懸在洛基的腳底邊。陳璽琛動作輕柔地坐
了起來，手指伸到鈴鐺面前。
　　其實就算是鈴鐺酒精中毒那次，他被發現的時候也並未停止呼吸，但陳璽琛還是不知
不覺中養成了這個習慣。
　　陰影有點深的眼睛眨開，對上他的視線。陳璽琛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去，揮了揮手，
示意鈴鐺回頭繼續睡，即便鈴鐺也許根本沒怎麼睡著。鈴鐺失眠的毛病已經很久了，即便
有大家的陪伴也不代表這個問題會不藥而癒，更別說是老大和蝦仔的事情還壓在他身上的
時候。
　　「睡不著了？」鈴鐺用口型問，「還很早。」
　　陳璽琛抓抓頭，「就醒了。」
　　他自己的睡眠品質不算太差，但一旦醒了就很難睡著，想到當時跑到樓頂被蝦仔發現
的那晚，陳璽琛輕輕吐了口氣，看向地舖上把 Sue 和 Sandy 一起捲進了棉被抱著的洛基
。雖然白天的時候他和筱鬱一起勸了鈴鐺，但他其實也是懊惱的，從認識蝦仔以來，他似
乎一直都是傾訴煩憂的那方，不知不覺間就把蝦仔放到了和老大類似的位置。
　　明明蝦仔剛加入時他還說過自己是前輩，是他不夠成熟，沒有做到前輩應該做的事情
。
　　鈴鐺拍了拍他的頭，剛修短的頭髮發出細碎的沙沙聲。陳璽琛湊到鈴鐺旁邊，不好意
思再貼上去，但只隔著半個拳頭的距離，壓低了聲音說：「你什麼事都可以告訴我喔，鈴
鐺。」
　　「我知道。」
　　「我現在是大人了。」
　　「從小琛變成琛哥了。」
　　「如果是你這樣叫我，我不就和老大同一輩了，我承擔不了啦。」
　　「這個哥是敬稱。」
　　「啊，洛基是不是也醒了？」
　　明亮的眼睛睜開來，拋來責怪的眼神，像是在說「你別拆穿我」。不過洛基裝睡起來
真的是破綻百出，光是眼睛緊閉的程度就足以讓他露餡，哪有人睡著的時候還會把眼角都
擠出皺褶的。
　　「你也……？」陳璽琛伸出一隻手指在他們之間比劃，「好難得。」
　　平時只要不是在外面就睡得最死的人竟然醒了，訝異過後他不禁感到擔憂。那個晚上
是洛基最不像是洛基的一次，或者應該說是陳璽琛第一次清楚見識到洛基的「壞日子」，
和其他人一起被說是「老大的跟班」，說「沒了老大就什麼也不會做」時，陳璽琛是有點
受傷的，尤其是在他自己也多少這麼懷疑的時候，但現在回想起來，他更忘不掉的是洛基
面無表情的臉──看不出生氣、看不出悲傷、看不出激動，彷彿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自己的情緒，比大哭時要更讓陳璽琛難過。
　　今天再見時洛基狀態好了很多，見面時也立刻和他和筱鬱道了歉，不過他還是會擔心
，他沒辦法不去擔心身邊每一個人，害怕自己如果遺漏了什麼，也許又會再失去誰。
　　「只是腦子有點忙。」洛基低聲說，輕輕拍了拍咕噥出聲的 Sue，「一直在想還能做
什麼，有沒有漏掉什麼。」
　　「嗯。」回答他的是窩在洛基身旁的 Sandy，「同上。」
　　「妳也在裝睡？？」
　　「噓，我這叫閉目養神。」
　　「你們都沒睡好嗎？」陳璽琛擔憂地問，「再睡一下吧。」
　　「再兩小時就天亮了，睡四小時對我來說算滿多的。」
　　洛基裝模作樣地往 Sandy 嘴裡看，「妳真的不是機器人嗎？」
　　「洛基。」結果連平時雷打不動的筱鬱也醒了，一邊抓頭一邊坐起身，「你的氣音真
的很大聲。」
　　「妳睡在鈴鐺腿上，但妳是被我吵醒的？」
　　「怎樣，鈴鐺又不會抖腳。」
　　「妳肯定是因為他股動脈太吵醒的，妳看 Sue 還睡得這麼好。」
　　「她只是太累。」
　　陳璽琛壓下已經在嘴裡的笑聲，他熟悉的夥伴又回來了，只是少了兩個重要的成員。
　　最後洛基留下來繼續當 Sue 的抱枕，鈴鐺則是隨便準備了些吃的──不知道該說是
很晚的消夜，還是很早的早餐──最後他們一人拿著一個優格杯，坐在餐桌邊一邊吃一邊
小聲談心，陳璽琛則是用之前另外買的、掛在別人名下的手機查起了網路上的討論。這幾
天他一有時間就會用來做這件事，原本筱鬱也一樣，不過她看到說蝦仔壞話的人就想和對
方吵架，以他們的現狀來說實在不大適合，所以她就把手機也交給陳璽琛了。
　　說蝦仔自作自受的，說他不懂記取教訓的，說當初就應該讓他接受矯正到好的，陳璽
琛其實也很想反駁這些人，問他們有多少人願意為了正確的事情冒險，問他們有多少人曾
經看著周遭的人受傷害，卻連扶對方站起來也不敢──陳璽琛袖手旁觀過，也在看不下去
之後插手過，因此被捲進草率的惡意之中──但他知道這樣的對話沒有什麼意義，這些說
著風涼話的人並不一定真的相信自己的發言，至於真的這麼想的人，在他們自己或親友成
為受害者之前，也不會因為陌生人的幾句話幡然悔悟。
　　陳璽琛不是看見半滿水杯的人，只是因為知道在威權的荒漠中善意有多珍貴，才會更
在乎那些替蝦仔說好話的人。像是……
　　「啊！」
　　「嚇，小 Phi 你叫什麼？嚇死我──噫！痛痛痛，蘇蘇，是我，要是妳把我的手折
斷，之後妳就要幫我洗澡了。」
　　「小 Phi 怎麼了？！」
　　這下整個屋子裡的人都醒了，陳璽琛摀住嘴，對著手機瞪大了眼睛，從一支影片連到
下一支，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圍到他身邊，和他一起看著螢幕。
　　「我妹妹有智力障礙，一開始是在一般國小念書的，我媽媽有時間就會帶著水果或小
餅乾到學校，希望同學能夠多體諒她一點。可是她在入學一個月內就先是被騙著喝下洗過
水彩的水，因為這樣吐了整桌子，之後又在生物課被騙著用尺殺死了幾支蠶寶寶，結果反
而被懲罰。之後我們想在同縣市找適合的特教學校，可是唯一一間學校因為資源不足的關
係，環境並不好，最後妹妹就被留在家裡了，我媽媽自己教她。」
　　一支支變音處理過的影片。
　　「我有一個朋友……這樣大家是不是都會說我無中生友啊？不過這真的是我發生在我
朋友身上的事。總之……他研究所的時候和他的指導教授起了一點衝突，結果論文就一直
被卡著，怎麼樣都畢不了業。後來他父母到學校幫他向教授求情，送了一瓶還滿名貴的酒
，這被拿來當作他試圖買通指導教授的證據，他就這樣被退學了。唉，這件事我們都拿來
當鬼故事說給學弟妹聽，可是也沒有人能做什麼。」
　　畫面只有靜物的照片，但那並不妨礙說話者想要表達的內容。
　　「小時候我一直不能理解爸爸為什麼討厭我，他其實也沒有虐待我，讓我吃好睡好，
我需要什麼他都會買給我，可是我還是一直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後來我才知道他和我生
母發生關係時其實是被強迫的，會把我接走也只是因為我生母沒有照顧孩子的能力。不過
如果連他父母都不相信他的話，還有誰會相信他呢？嗯……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說這個能
改變什麼，也許只是希望更多人認知到這種事情可能發生吧。」
　　最後結尾都是黑底白字的字卡。
　　「我朋友是醫學院的學生，大體解剖課的時候……她突然發現其他組別的大體老師是
她認識的人，和他們家當鄰居已經有好幾年了。可是她還記得那段時間那個鄰居的哥哥明
明還在到處在張貼尋人啟事，也來詢問過他們好幾次有沒有看到人，為什麼會就這樣出現
在他們的解剖課，送他來的『家屬』還是完全沒看過的生面孔？她怕自己只是想多了，或
者只是單純認錯了人，可是過了一段時間那個鄰居的哥哥就被依殺人未遂逮捕，那個大體
老師也從課堂上消失了……我們其實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愈是查不清真相就愈
覺得可怕。」
　　寫著「Caroline 製作」。
　　「我前女友……嗯，是前女友沒錯，我們在一起幾年之後被我父母發現，結果就被因
此送進精神病房，說她有嚴重的妄想症，還因此長期騷擾我，有傷害到我的危險。不過要
說狠心還是我最狠心，從頭到尾都沒有替她說過一句話，而是不斷否定我們曾經有過任何
關係，還要自我催眠，告訴自己她不會有什麼事，沒多久就會出院了。哈哈，遇見我真是
她最糟糕的霉運，就連現在我也只敢這樣匿名說話。」
　　陳璽琛愣愣地盯著發佈影片的貼文，tag 是「真心話大挑戰」，現在已經累積了近千
則。
　　「那傢伙──不是，這大叔是哪位，跟沒擔當的市長千金是什麼關係？」
　　「每支影片都不是帳號所有人發的。」雖然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但陳璽琛已經發現了
這奇怪的現象，「性別、年齡、背景都對不上，這是……有人在組織？」
　　「……小霜？」Sue 和洛基同時猜測，接著 Sue 若有所思地皺著眉，沒有繼續說話
，洛基則是胡亂地抓抓頭，「不管怎麼樣不是和她就是和她前女友有關係，明天──不對
，今天去找她？」
　　「如果可以你應該想親自和她聊吧？」Sandy 說：「讓小小和小 Phi 代替你去咖啡
廳？」
　　洛基搖搖頭，「沒關係，每件事情都很重要，小 Phi 跟這些網路的東西比較熟，讓
他和小小去找小霜……」他頓了頓，「好多小啊，小三人組……三小人組？噢──」
　　Sue 代表大家巴了下洛基的後腦，洛基一邊碎碎念「蝦仔就很捧我場」，一邊把手放
在陳璽琛肩上捏了下。
　　蝦仔，他一邊吸鼻子一邊在心裡說，你看，支持我們的人真的愈來愈多了。
　　他還不知道這波仍在延燒的野火會造成什麼結果，但至少、至少他們不是孤單的。他
一直都是知道的，從以前到現在就受過數不清的人幫助，那些老大從來不讓他們知道是誰
的協力者，那些悲劇發生後為他們提供線索和資訊的人，甚至是那些看見播出時不去檢舉
的觀眾。只是有時候龐大的壓力會讓他忘記這一點，讓他以為自己和夥伴在單打獨鬥，在
對抗全世界。
　　可是他們對抗的從來就不是世界，而是把持著這個社會的既得利益者。
　　「希望他們也有看到，希望某個大笨蛋看到之後會想起來要回家。」Sandy 嘆口氣，
「不過既然他不在這裡，我就替他說這句話了。接下來萬事小心，以自己和伙伴的安全為
優先，天雖然已經塌了，但我們可以一起扛著。」
　　「說好了。」洛基伸出小指，和每個人輪流對上視線，「打勾勾？」
　　「這麼多人是要怎麼勾？」Sue 一邊吐槽一邊勾住他的指頭。然後筱鬱加入了，接著
是陳璽琛和鈴鐺，最後 Sandy 用兩隻手把他們勾得亂七八糟的手指包起來，輕輕甩了甩
。
　　說好了，這次沒有誰會再獨自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