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樹風 九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2-07-02 22:08:27
樹風 九
「哈塔蘇那給加……您是降風草神……」
伐另‧羅諾加的眼中湧上淚水,他激動地抓著降風扶著他的手,雙膝跪地,降風這回攔不
住他,只能急忙去要拉他起來。
「別這樣,你先起來!」
「多少年了,我的母親,我的祖父,我祖父的祖父,他們都不曾看見過您……」伐另既喜
又悲,一邊用手掌抹去眼淚,一邊痴痴地望著降風,「我在這把垂暮的年紀還有幸能見到
您現身,是天神給我的福氣。」
有人甚至沒見過他就如此期盼他的歸來,這讓降風受寵若驚的同時也感到極為動容,他知
道部落對山林的依賴與崇敬,知道巫師家族和自己捨葉救過的家族在他沉睡期間都未曾放
棄過協助他恢復,他們展現對自然的愛如此單純,代代傳承。
降風用力將過於激動而乏力的老人抱了起來,將他安置在祠堂前的石椅子上,在他身邊蹲
下,抬頭對他笑道:「部落的大家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謝謝你們一直記著我。」
伐另淚霧的老眼藏著喜悅,那些只有在口耳相傳的禱祝和歌謠中才能聽見的降風草樹靈就
在他面前,他能清楚地看見降風通體晶瑩的綠,在比之傳聞不知要生動美麗幾倍。
「是天神的恩賜,讓您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刻回到蘭加部落,看顧部落的子民……」
降風聞言收斂了笑意,轉為憂心,「我聽努論大人說了,異族人恐怕不日就會來犯,
是嗎?」
「是,祭天儀式剛結束,我就是想著在來得及之前上來看看您。」伐另本來已經抹乾了眼
淚,說著卻又溼了眼睛,撇開頭顫抖著:「衝突已經不可避免,恐怕這是我第一次,也是
最後一次見到您了。」
「頭目的意思是?」
「滅族深仇,戰至最後。」
世界的風在變,外族發展航海事業的同時也將版圖擴張至海上,自然資源豐富的島嶼自然
也不能避免被異族人入侵,就在百年前,發生了第一次衝突。
向來在島上安居,各族之間也友好互助的島民幾乎沒有武裝,異族人上島之後雖沒有立刻
攻擊,但在水土不服與無法溝通等原因之下,直接向島嶼各部族發起單方面的戰爭。那一
回,島上住民滅了一半,異族人也因為受到國內貴族的譴責而收手,許久不曾再來過。
就在近幾年,受不了海洋貿易利益的國家再次伸出了侵略的手,島上部落勢力也因為對異
族方針的不同而分裂,紛紛擾擾數年,情勢變得複雜。
去年秋天,蘭加部落與友好的馥霖部落如往常一樣進行聯合狩獵,途中不慎傷到至山林中
考察地形的異族科學家,自此不得不迎來以究責為由,入侵為實的戰爭。
降風一醒來就聽山林裡的精靈們說了這件事,心裡擔憂不已,連忙問:「部落的老弱婦孺
呢?」
「有些婦女堅持留守部落,所以分成兩隊,讓我母親帶著老人家與小孩到山裡祠堂來躲避
,這也是今日主要來向神靈報告的事情。」
「就來吧,但戰火無情,神靈也幫不上忙的,你們好自為之。」
降風和伐另聞聲同時回頭,努論不知何時已坐在降風祠堂外的石椅上,望著山林面色
沉凝。
伐另向努論和降風跪地敬拜,隨後拒絕了降風的攙扶,和來時一樣一個人下山,年邁的背
影步履蹣跚,降風站在階梯上看了許久,一直到人影消失在層層林樹之中才走到努論身邊
,為他倒了一杯茶。
努論鬱結著眉頭望向遠方,聞見茶香後回過神,看見降風乖巧斟茶的模樣,忍不住鬆開表
情笑了,「你以這副模樣為我煮茶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降風也笑了,黛綠色的睫毛隨著瞇眼輕笑的動作而閃爍著光芒,「大人不要嫌棄我就
好了。」
「我喜歡你這樣,那時你還那麼小。」努論頓了一下,喝下一口茶水,終是把話說完:
「不懂情愛,不會做傻事。」
降風愣住,結結巴巴地無從應對:「我就是……那時就是感覺……」
他腦中許多想法思緒,想用玩笑帶過,卻不太成功地只牽起一個勉強的微笑,其中頗有苦
澀,竟還有一些難為情。
他醒來已有半個月多,這是第一次和努論談到當時獻出修為露水給凱颺君的事,也是第一
次和他開誠布公地說起那些心思。被努論這般看著,總感覺像人間小伙子在家長面前談論
心上人,無法自在。
「就是感覺生無可戀,全都豁出去了,就沒想過山裡的仙靈們該有多擔心你,是不是?」
降風抬頭望向枝幹上的紅檜,苦笑告饒地喊:「紅檜姐姐……」
「然後一醒來聽見人家為你做了些事,就巴巴地把自己沒幾片的葉子送去給人家,也不管
為了恢復你的本體樹,山裡的大家、藥真仙師還有人族部落費了多大力氣。」
「我,我只是想,仙君出力甚多,我就報個平安……」降風少了修為卻沒少了意識記憶,
雖是少年的樣貌卻不再像少年時期一樣會撒嬌賣乖討好紅檜,被那樣酸溜溜地調侃只能結
巴地無力解釋,「我當然是很感謝你們的……」
努論太久沒聽見他們這樣對話,笑著搖搖頭,「你啊,就讓他多抱怨幾句吧,這段時間你
真的把他嚇壞了。」
「對不起……」
「我不需要你道歉。」紅檜在枝幹上站起身,心裡仍有怒意,乾脆眼不見心不煩,飛走之
前丟下一句:「就別再栽跟頭,把自己的命給賠上。」
降風目送紅檜飛下林間,應是和平時一樣,到河邊去散心了。他心裡當然愧疚,醒來後他
聽說自己當時本體樹幾乎枯死,化型通體翻白,第一時間發現的紅檜必定驚嚇又擔心。
努論把杯中的茶水喝盡,將杯子放在靠近降風跟前的桌面,降風立刻回過神來,舉壺倒茶
,卻聽見努論突然說:「我也須和你道歉,降風。當時凱颺立刻就想救你,我攔過他。」
降風望向努論,他自己平靜無波,努論卻是欲言又止。
「我不知凱颺對你究竟是何想法,或你醒來後他是否待你能夠長久;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再醒來,醒來後知道他對你的情誼,又會不會接受。」
降風的目光投在杯盞上,半闔的眼睫使情緒讓人看不真切,連聲音也低低的,「大人不用
道歉,您當時尊重我的決定,我怎麼會怪您?」
努論舉起酒杯,卻並不喝,沉吟一陣後又道:「過去他這麼長時間忽視你,其實我並不怪
他,他不碰你,其實就已和對待他人態度不同,我對自己山裡的孩子有私心,自然不插手
。只是後來你們……唉,你傻,他也傻。」
降風閃著隱約綠芒的手指摩娑著盛水的玉壺,久久不語,努論話中的意思是他所料未及,
他只道凱颺君風流,留情不留心,他甚至斗膽地覺得努論是不是弄錯了。
努論看降風表情就知道他不信,忍不住笑道:「他由來最愛那些小仙小精崇拜追逐他,你
那雙綠芒芒的眼睛盯著他玲瓏轉,他能忍住真的是對你不一般了。」
「……我沒有盯著他玲瓏轉。」
努論笑著搖搖頭,降風這孩子無論是少年還是成人模樣,心口不一時的表情都是那樣,欲
蓋彌彰。
「那現在呢?不怕像紅檜說的,又栽一次跟頭?」
想起先前往事,剛醒來不久的降風心裡仍然殘留當時一了百了的心情,但自他清醒以來,
身邊所有的人都和他訴說這百餘年之間凱颺君為他做的種種,他在難以反應的同時,也無
法不為之動容。
是不是要和自己這副身體一樣,再重回當初對凱颺君懷抱憧憬嚮往,默默守著無果的等待
,降風也還猶疑不定。順著凱颺君因酒意分辨不清而獻出修為露水那夜,他是帶著一夜也
好的心態,什麼都不顧地拋丟了出去;然而那千百年之間的毫無回應有多漫長沉重,他對
凱颺君的難以割捨就有多深。
萬物復甦期待的是春天的滋潤,只有他期待的是夏天的南風。他自有靈識就日夜等著凱颺
君的到來,他臨風而過的身影,和他人對飲的豪氣,四處留情的風流,為他療傷的舉止,
以及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無論與他有關與否,都支持著他日日年年的仰望。
他聽努論、藥真、紅檜和山裡的夥伴說了在失去意識期間凱颺君為他做的事。那些重複的
叮嚀,溫暖的熱風,特意找來的養分,與百年未曾缺席的到來與陪伴。
苦澀與甜蜜交織,就像現在春天的氣候,複雜多變,卻讓人期待。
他回答不出來,因為心裡的秤也還搖擺著。或許寄去那片葉子就已經存著一些期待,無論
如何,還是想先見到凱颺君一面再說。
「神靈的時空悠久無涯,我想凱颺當時不接受你,以及他後來沒忍住出手,都是這個原因
。」努論接過降風手裡的壺,為他斟了一杯茶,「我不插手,我只願你隨心自在,不枉從
根土裡長出意識,來世間走這一遭。」
隨心自在,即使身為幾乎沒有壽命限制的樹靈,恐怕也無法輕易做到。
「多謝大人。」降風雙手捧茶,鄭重地向努論低頭敬拜。
「喝吧。也不知來年再喝上這杯春茶,這座山,這座島會改變了哪些模樣。」
降風知道努論擔心山下人族部落與外來異族人的衝突戰爭,他心裡也忐忑,但仍是溫聲勸
慰:「會沒事的。」
努論沒有應答,只是以指摩娑杯口,望著山頭的陰雲。
春風已脫去料峭,溫緩怡人,百物復甦,但在這樣生意盎然的季節,山林卻異常靜謐,籠
罩著不安的氣息。
春天剛過了一半,夏日即將到來。

南方諸島今年比往常溫暖得早許多,暖風自海上襲來,生物的生息提早,人類部族也提早
了耕作採集與狩獵的時程。
有眼尖的精靈抬頭望見了南風仙君的身影,沉熄已久的是非八卦又傳了開來,頗為熱鬧,
有說他受不了漫長秋冬的無趣,提早出發獵豔;有說他趕著到某座島上,見傾心已久的樹
靈。
被談論的主角本人完全沒察覺,他雖然提早出發北上的工作,但一路走得並不算快,該散
播的熱意,該均霑的風雨,他沒有一件隨意敷衍,他還覺得自己實在走得太慢,一季的行
程,他分明走了千百萬年。
跟在凱颺君身後的薰林君算著日子,苦苦地對越是接近鯨島就越急躁的凱颺君道:「仙君
,得再緩緩,您本來就太早出發了,天神已經察覺,派人來問了幾句。」
凱颺君如今歇息在南風大陸旁的一座無人孤島上,他比往常要提早半旬以上來到,雨露比
往年提早且繁重,還算幼年期的積石因雨水而滑落,滾落山谷,打得萬物措手不及。雖然
只是尋常的自然循環,仍是提醒了凱颺君自己出發太快,不得已才停下腳步,否則他早就
繼續前行了。
「我知道,他們找過我了。」凱颺君坐在一座陡峭的奇石上,低頭看著底下湍急的流水,
這幾日他又恢復沉默,有些懶得搭理薰林君。
薰林君在他下方尋了塊平坦的方石坐下,抬頭看凱颺君,他的目光已投向遠方,從高聳
的奇峰上看出去,蔚藍的大海一望無際,「凱颺君,你們已經等了這麼長時間,不急這
一時。」
凱颺君聞言笑了,卻不是在笑薰林君。是啊,他們花了那麼漫長的時間在等待,一個閃躲
,一個癡等,終是擋不住心裡最渴望的一點念想;正是因為他們花了那麼長的歲月在等待
,這麼幾日的時間才顯得更難捱。
「雖然降風都在睡著,但你們已經百年不見。」薰林君被凱颺君的情緒感染,忍不住同那
些碎嘴的仙靈一樣好奇地問:「想好看到他要說些什麼了嗎?」
說些什麼?凱颺君一愣,抿起了嘴。一路他除了想快點見到降風,還伴隨許多的不安。如
努論所說,降風明知獻出修為會要了自己的命,卻仍是那麼做了,也許對他根本已不再抱
任何期望,這百年間他所做的種種也不過是一廂情願,或許降風並不願再與他糾纏。
他唯一的寄望,在那片由他人捎來的葉子。無論是報平安,或只是單純的致謝,這片葉子
是死了心以後的降風主動送來的,無論現在降風決定如何,總之須先見上一面,確認他好
好的。
也許是想起了降風,被凱颺君收在懷中的那片葉子隱隱散發著熱意,他起先以為是自己思
緒太重才有了灼熱的錯覺,不想胸口卻越來越燙,他連忙伸手掏出樹葉,果然溫度高得嚇
人。
「怎麼啦——嚇!」
幾乎在凱颺君拿出來的下一秒,葉子便騰地冒起火來,不一會就燒得精光,在凱颺君掌上
冒著煙,僅留些許殘渣。
薰林君急忙跟著站起身,但他還來不及反應,一陣快風便席捲峰頂,耳邊響澈颯颯風聲,
再回過神來早已沒了凱颺君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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