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凝視深淵
三十四章　決心
　　「九之四到十之六街區的各位聽眾早安，我是大家最喜歡的主持人 Sandy。今天是小
周末星期三，各位是不是都已經等不及想放假了？上班日總是這樣，星期一還在哀悼假期
的結束，星期二開始進入工作模式，星期三照理來說應該是生產力最高的時候，但因為已
經到了一星期的中間點，內心只希望接下來兩天快點過去。
　　說到這個，不知道大家記不記得很多年前的一部動畫片《洞穴歷險》？現在二十多歲
的朋友當時應該是小學低年級，家長也許帶著你們去看過，花在製作的錢都呈現在畫面上
了，就算是對劇情有意見的人，對美術和動畫也都只有讚許。我還記得那時候自己因為故
事的結局氣得要命，明明只差一點，主角就要成功通過考驗，但偏偏在最後跌了跤，只能
回歸自己原來平凡的生活。
　　那時候我只覺得這是太過說教的警世預言，不就是最後一哩路最容易失足的意思嗎？
實在搞不懂那些推崇這個結局的人為什麼會說『這是關於成長最貼切不過的隱喻』。長大
之後再去看我才看明白，主角不是不小心，而是放棄了，他是故意跌倒的，這樣他才有放
棄成為英雄的藉口，才能告訴自己他沒有其他選擇。
　　如果能找到以前的光碟，或是電視上剛好在重播，大家可以花點時間重看，也許會有
不同的發現。接下來先給大家播首《洞穴歷險》的主題曲〈千里之行〉。」
　　這是想對他們說什麼嗎？許至清想，耳機傳來的是有點年代感但磅礡不減的歌曲，跑
步的時候聽會讓人不小心加快步伐，要有意識地控制反而耗費心力，許至清便任由自己的
身體跟著音樂節奏稍稍加速。
　　吸氣、吐氣。他試著像往常那樣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呼吸上，但不能稱之為雜念的擔
憂不願放過他。從 Caroline 不得已的暫時解散到現在不過才四天，許至清卻已經有種身
體無法繼續承裝情緒的感覺，像是這身草草縫合起來的皮囊隨時會迸裂，探視其他夥伴的
時間是唯一支撐著他不崩潰的原因。
　　也許鄭楚仁會讓他照顧其他人其實是為了他，許至清需要 Caroline 的程度遠超過他
們需要他的程度。
　　跑過洛基居住的公寓大樓，許至清藉著喝水的機會停下腳步，抬頭看向洛基家的陽台
，落地窗上今天用桃紅色的便利貼拼出了一個大大的愛心，一頭亂髮的洛基一邊打呵欠一
邊靠著窗戶刷牙，在看見他時悄悄用另一隻手比了個小愛心。
　　接著是小小和 Phi 的住處，他們一起坐在對街的公車站等車，兩個人和前幾天一樣
，看起來沒什麼精神。許至清慢慢跑到街口才穿越馬路，跑過公車站。Phi 站在路線圖前
，看似隨意地用手指順著自己要搭的公車路線移動。許至清沒有停頓地繼續向前跑，輕輕
擦過他的肩膀，讓他知道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耳邊已經聽不見 Sandy 廣播的聲音，許至清關掉收音機，維持著穩定的速度原路返
回，洛基已經不在陽台，他繼續向前跑，直到回到公寓才慢下腳步。進門時管理員連頭也
沒抬，一邊盯著手機螢幕一邊吃著早餐。許至清直接搭電梯上了樓，在他搬出去的幾個月
，同一層樓偶爾會打照面的鄰居不知道是不是都搬走了，這幾天他都沒有遇到人，也沒有
聽到聲音。
　　許至清走進門，他還在習慣這突如其來的陌生感，明明是和父母相伴過了最後幾年的
空間，卻如同磨腳的鞋那樣時時提醒他有哪裡不一樣了。變的不是這個地方，而是他自己
，幾個月的時間足以讓他變得貪心、變得不知足，失去原本已經成為本能、和孤獨共處的
能力。
　　走進臥室第一個看到的是鈴鐺送他的抱枕，佔據著雙人床他不習慣睡的那側。Sue 送
的盆栽擺在窗台，鄭楚仁送他的音樂盒放在床頭櫃，壓著洛基給他的兌換券，抽屜裡收
著 Phi 送他的筆記本和小小做的項鍊。Sandy 送的專輯則是在主臥室，藏在他父母結婚
照的相框裡，不大的空間還藏著他父親的日記本以及母親的手機。
　　但不夠，這不足以驅散他內心的空洞感，許至清寧可自己是被揭發的那個，也不想這
樣守著滿腔的不安，等著壞消息上門。
　　許至清拿起擺在書桌上的智慧型手機──同樣是用了好幾年的東西，拿回來時卻讓他
有點不知所措──他打開連鎖咖啡廳的網頁，登入後台確認消費紀錄。這是鄭楚仁給他的
聯絡途徑：他們各有一張禮物卡，綁在同樣的帳號之下。如果他有事找鄭楚仁，就在咖啡
廳用禮物卡買一杯咖啡，隔天鄭楚仁會在同樣的時間到同一間咖啡廳見他，如果是鄭楚仁
有事找他也是同樣的道理。
　　餘額沒有變動，許至清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鬆口氣，也許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比起
走穩最後一哩路，對他而言更加困難的是在不知道目標的時候繼續向前進。他甚至不知道
哪個方向才是前進，這樣的無力感他永遠也無法習慣。
　　揉揉眉心，許至清先是迅速沖過澡，之後帶著關機的手機再度出門。
　　搭公車的人不少，許至清在被推擠著上車之後僵硬地站在駕駛艙旁邊，抬著下巴避免
碰到另一個乘客的頭頂。他念大學時大眾運輸工具還沒有那麼人滿為患，但不知道是因為
開車的人變少了，還是因為捷運和公車都減班了，抑或是其他不同的原因，現在尖峰時刻
和尖峰路段的公車上，乘客總是這樣前胸貼著另一個人的後背，或者面對著面尷尬地錯開
視線。
　　即便現在天氣還沒回暖，許至清還是被悶出了汗。他驀地想起洛基和 Sue 說他好聞
的事情，嘴角悄悄彎起，能夠提起共同往事的人卻不在身邊。
　　笑意來得突然也去得突然，他側頭看向車窗外，距離 Phi 的大學還有一段距離，貼
著他站著的陌生人壓著他的胸口，讓他無法好好呼吸。
　　原本習以為常的小事都變得難熬了起來。
　　終於到站時許至清下車的動作不能再更匆促，他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之後才
走進校門。他從陪著小霜那次之後就沒有再來過 Phi 的學校，但他還記得跟 Phi 約好見
面的系館在哪裡。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整個校園的氛圍似乎比上次他到來時要多了分肅殺，路上學
生三三兩兩，臉上都沒有笑容，之前可以看到學生一群群聚在一起聊天的活動中心還是有
在吃早餐的人，但聽不到什麼說話的聲音。
　　許至清在資工系館後方的便利商店前見到了 Phi，坐在戶外用餐區邊緣的階梯上，眼
底掛著些許陰影，表情同樣是沉鬱的，向下垂落的肩膀像是被看不見的重量壓著。
　　「啊。」Phi 在看見他時揮揮手，「早安。」
　　許至清用手指比了比周遭，Phi 點點頭，讓他知道這裡是能夠安心說話的地方。
　　「早安。」許至清還是壓低了聲音，「沒睡好？」
　　Phi 歪頭看他，「你不也一樣嗎？之前我從來沒看過你臉上出現黑眼圈。」
　　「看來我的超能力失效了。」
　　Phi 的笑聲很微弱，但許至清聽進了心裡，糾結的情緒稍稍鬆開。
　　「你還好嗎，蝦仔？」
　　「不怎麼好。」
　　「嗯，我也一樣。」Phi 靠上他的肩膀，「這幾天我跟好多人說了『我很好』，但我
一點也不好。」
　　「這幾天我沒有和別人說過話。」許至清摟住他，「不然我大概也會這麼說吧。」
　　「一個也沒有？」
　　「一個也沒有。」但這不是談論他有多寂寞的時候，許至清主動說：「老大還沒有聯
絡我。」
　　Phi 的「喔」聽起來有點失望，他接著嘆了口氣，「這次的事情好像真的鬧得很大，
我在學校知道的人裡面就有好幾個被關切過。」
　　「為了違禁品？」
　　「據說是懷疑我們學校有人幫忙在校園流通違禁品，就算沒有查出什麼，也可以藉機
打壓檯面下社團的活動。他們還推出了獎勵，我有個同學就是被其他社員檢舉的，還好她
一直很小心，家裡也有點關係。」
　　這也是一個壞預兆嗎？許至清不知道。對違禁品打壓的力度大致上反映了當局對這次
走私案件的關注程度，不過鄭楚仁他們的身分已經被供出來了，張芯語和她的團隊不管被
判得多重都和 Caroline 沒有關係──
　　別這樣想。許至清捏著膝蓋，緩緩吐了口氣。他知道自己不該對同樣試圖衝撞體系的
人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但他無法控制自己，心中對那幾個素未謀面的人產生了怨懟，甚至
是帶著一絲恨意。他知道他們也是體制下的受害者，知道他們面臨著艱困的選擇，可是已
經造成的傷害收不回來，再怎麼充分的理由都改變不了結果。
　　「你呢？」許至清問，「有查到你這邊嗎？」
　　Phi 搖搖頭，「我除了上課不怎麼來學校，跟同學也沒什麼課業外的深交。」
　　許至清放鬆了點，「不要改變你平時的習慣，該上的課就上，該翹的課就繼續翹。」
　　「嗯，我知道。」Phi 拍了拍許至清放在膝蓋上的手，「不用擔心我。」
　　許至清微哂，「剛才不是才說你不好？」
　　Phi 愣了一會，改口道：「可以擔心我的心理健康，不用擔心我的人身安全。」
　　許至清摸摸他的頭，接著揉亂他的頭髮，Phi 立刻加倍回敬，兩手並用把許至清的頭
髮揉到似乎都產生了靜電，嘴角咧起寬闊的笑容。
　　他們沒有再多聊太久便各自離開了，Phi 去找小小，許至清則是回到只有自己的家。
他得做點什麼，許至清想，他沒辦法再這樣漫無目標地走下去。但他能做什麼呢？想要知
道當局的態度，他沒有門路獲得消息；想要確認鄭楚仁、Sue 和鈴鐺的安全，又怕自己會
反過來拖他們下水。
　　他還是太過依賴鄭楚仁了，仰賴他提供資訊，仰賴他指引方向。鄭楚仁的人脈中有些
是許至清父母建立起的善緣吧，為什麼他從前從未想過要再次接觸那些人呢？在父親入獄
那段時間，他確實是對他們之中許多人感到失望了，不過就算那些人無法被當作夥伴去全
心信任，也許還是能夠作為協力者來給予幫助。
　　在面對現實的脅迫之前，許至清曾天真的以為父母的朋友都是正義的夥伴，無論如何
都不會拋下他們不管，之後才會感到如此失望。但也許這也代表在不會危及自己和家人安
全的前提下，他們都會願意成為助力。
　　鄭楚仁就是這麼做的吧？只要求對方能給的，只給出自己能承擔的信任。
　　走進主臥室，許至清拿出藏在相框裡的日記本，翻開第一頁，讀著熟悉的字跡寫出他
已經讀過無數次的句子，回想他見過的那些面孔，回想他們歉疚的表情和勸戒。
　　他不想再次在家人受到威脅的時候什麼也做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