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菊殘猶有傲霜枝 第一章 梨花淚-12

作者: devaozera (夢行 | 夏爾菈)   2021-12-21 21:11:25
  打從被送進流仙堂的這些年來,後院那面牆一直高得與天相連,霜莫怎麼也搆不著,
天空再藍再晴朗,他弱小無依,只能被圍在這小小一方院子裡眺望,眺望雲朵悠悠飄走,
鳥兒輕快飛過。但有了昭翊以後,那道高牆不再遙不可及,昭翊不像雲朵能飄浮,鳥兒能
飛翔,只有一雙手臂,卻能拉他到牆的另一端,他沒想過能夠翻越的桎梏。
  兩個孩子又上街去了,今天霜莫沒戲班可搭,天黑以前他都是自由的,他還願意爬回
去流仙堂院牆內的理由就是為了能再爬出來──他已經是獨當一面的角,能給私寓掙錢,
不耽誤唱戲趕條子,沒人可說什麼,上回給師父逮著了,卻也沒因此有人緊盯他。
  霜莫從小販那兒買了兩串冰糖葫蘆,跟昭翊各拿一串吃,咬得嘴裡都是清脆的快活的
聲響,兩人步伐也輕快了起來,昭翊看著霜莫即使步子快,也是踩小步急急地走,身子很
穩,絕不會大邁寬步顛顛晃晃,那雪青色長衫的下擺飄搖出一種婉約的風情。
  他想到了什麼,忽然拉了一下霜莫袖子:「霜莫,我們去聽戲吧!」
  霜莫一下子停下來,剛剛才咬了一口冰糖葫蘆的小嘴像是給黏起來了,緊緊抿著。
  「我們去聽戲吧。」昭翊以為他沒聽清楚,湊近他又再說了一次。
  霜莫吞下嘴裡的糖葫蘆,臉蛋向昭翊偏過去一些,一臉戒慎,瞅著他的雙眼繃得都要
吊起眼角來了,「為什麼?」
  昭翊不懂他怎麼就忽然變臉色了,摸不著頭緒,「就是想聽啊,想跟你一塊聽,這樣
你可以跟我說說怎樣是唱得好,怎樣是唱得差,不然自己看總是糊塗嘛。」
  霜莫緊繃著的眼角緩和下來了,但還是不說話。
  「你不想去啊?」昭翊還以為他會想聽戲的,語氣有些失落。
  「會遇見老斗的。」霜莫的眼光惴惴不安地閃動。
  「那是誰?」
  霜莫微微張開嘴,但沒有發出聲音,昭翊睜大眼睛盯著他,他才小聲地說:「常逛伶
人私寓的,就叫老斗。」
  昭翊恍然大悟:「你的客人麼?你不想看見他們啊?」
  霜莫一臉厭惡地搖頭。
  「戲院人那麼多,不會那麼容易遇見的。」昭翊試著安慰霜莫,卻說得不太有把握,
霜莫雖然矮小,可是那張臉蛋清光盈盈,讓週遭平凡的人群都顯得暗淡,放眼望去只能看
見他不凡的美貌,太招眼了。
  見霜莫猶豫的模樣,昭翊想了一個提議:「對了,鋪子裡有客人落下的洋帽子,黑色
的那種,用那個把臉遮著,把你這又大又亮的眼睛遮起來,就沒人認得出了。」把那雙尖
尖翹翹的眼角遮起來,才不會勾人,不勾人,或許老斗們就不會發現了,昭翊望著霜莫嬈
媚的眼睛和眉尾旁那只迷人的痣,想他或許對這點沒有自覺,便把後面的話藏在心裡。
  於是他們調頭回去,昭翊讓霜莫在一段路之外等著,他自己回到樊仁號,趁大家都忙
著沒留意,去後頭的雜物間翻出那頂厚實的黑帽子,又溜出門了。
  他們到了擠一整排戲院的大柵欄街上,霜莫看看各家戲院掛出來的水牌,挑了中和戲
院,昭翊讓霜莫戴上帽子,替他把帽簷壓得低低地,將光芒輝輝的臉蓋住半張,走進戲院
買票。
  一踏進戲院,霜莫就緊緊湊在昭翊身後,頭垂得很低,都快窩進昭翊背裡,揪他的衣
角跟著走。
  「不要緊的,根本看不見你的臉呢,你這樣扭扭捏捏的才引人注意。」昭翊回過頭安
撫霜莫,讓他走在自己身邊。
  不愧是靠唱戲過活的,霜莫立刻抬起頭,引起頸子,姿態自若地走在昭翊身邊,或許
是被蓋著眼睛視線不清楚,他還是湊得很近,指尖悄悄黏在昭翊袖子口,兩人手臂都互相
磨著,昭翊都聞到他身上有一股白芷和某種花的幽香,不是要做活的一般老百姓身上會有
的味兒,昭翊抬起手臂聞了一下自己的味兒,有股酸酸的油脂味混著汗騷味,他怕被霜莫
聞到,想要拉開距離,霜莫偏偏要依著他走。
  他們要了瓜子跟茶,找到空位,霜莫馬上從昭翊身邊退開來,輕輕落到椅子上,他的
肩膀和手臂看起來是僵硬的,像隻佇在窩前守夜的鳥兒豎著羽毛,一副拘謹的、戒備的模
樣,都是在人群裡,他顯得特別不喜歡待在臺下,也未免太緊張了,昭翊忍不住問:「難
道你沒有這樣聽過戲麼?不可能吧?」
  霜莫搖頭,眼睛藏在帽沿裡,看不見表情,「沒自己來聽過。」
  「也是,角兒怎麼會在臺下當座兒。」昭翊恍然想起霜莫又不是普通人,他望一望周
遭,聊天的聊天,嗑瓜子的嗑瓜子,不然就是伸著脖子往戲臺瞧,等角兒亮相,沒人往他
們這兒看,「不過真的沒人注意你,放心吧。」
  霜莫身上的羽毛沒有完全垂下去,他捧起茶杯送到嘴邊喝,「但這兒都是聽戲的人。
」他還是放不開顧慮。
  「這裡就是戲院啊,當然都是來聽戲的,總之看的是臺上,不會看你的。」昭翊回答
得理所當然,他以為霜莫唱戲唱慣了,到戲院來就是要上臺受人目光的記憶早就刻入髓裡
,坐在臺下也忘不掉,他抓一把瓜子在手心裡,嗑了起來,「你聽過那些紅角兒唱戲麼?

  「聽過幾個。」
  「都有誰呀?」
  霜莫流水般一口氣就數了幾個出來:「王瑤卿、王蕙芳、梅蘭芳、姜妙香、楊小樓、
筱翠花──」
  昭翊聽了眼睛一瞠,又詫異、又羨慕大聲直嘆:「嘩!都是第一等的角兒呢!還有去
國外唱的,我根本沒機會聽呢,他們的戲票都會早早賣光,不然就是在東西城的戲院唱,
那兒的戲票哪買得起。」他說著就見隔開兩人的桌子被拉寬了,延伸出去,霜莫忽然間離
他很遙遠。
  霜莫抬起手將帽簷揭開一些,露出瑩光煥發的臉蛋示人,一眨眼又回到昭翊跟前,「
我能拿到戲票。」他原來飄忽忽的語氣從容地落下來,很有把握的樣子。
  「真的?」
  「票不是白給你的。」霜莫這話撢子似的,搔了昭翊一下。
  「咦?很貴吧,我怕給不起錢呢。」昭翊猶疑著,抓不著在半空中看不見的、又悄悄
撓弄他的毛撢子。
  「下回我要吃護國寺大街那兒的小吃,你付錢。」霜莫眉毛一挑,眉尾的痣跟著輕盪
起來又落下,嘴角像女子纖巧的指尖,冷不防向昭翊勾了一下,這一勾,把他的魂都給勾
了一角下來。
  昭翊竟然一時間有些慌張,就亂亂地回了一句:「嗄?那很遠的,你怎麼知道那裡的
?」他話才說出口,又趕緊扳正語氣,擺出自信的氣勢,「沒問題!」
  急急催趕著的鑼鈸聲愈來愈響,昭翊瞧見帽簷下霜莫的眼睛也勾了自己一下,再看一
眼,又覺得霜莫只不過是用眼睛照著他,真是令人迷惑啊……
  角兒總算給催出來了,穿白底藍紋長靠的武生踏又大又沉的步伐,來到戲臺中間站定
亮相,大夥的叫好聲頓時激起一片浪,淹沒了戲臺,霜莫擱下茶杯,別開眼光望向戲臺,
昭翊這才意識到戲開始了。
  戲臺後頭的文武場鏗鏗鏘鏘、咿咿呦呦,隨帷幕前被耍成花影子的長槍一路鬧下去,
他倆又走進戲院了,西城的三慶戲院,今天下午梅蘭芳要在這兒唱《貴妃醉酒》。霜莫果
真拿來戲票了,還不只是戲票,竟是二樓包廂的戲票,又是拔尖角兒的戲又是專屬的包廂
,昭翊想也想不到那該要多少錢才能買到。
  兩人被帶上樓,走進一間正對戲臺的包廂,帶路的夥計認得霜莫,對他很是恭敬有禮
,他倆才坐上位子,就湊上來彎著腰問霜莫要什麼點心茶水,霜莫掂掂錢包裡的銀圓,要
了一盤桂花糕和一壺白牡丹,又問昭翊要不要吃什麼,昭翊搖頭,說跟他一塊吃桂花糕就
行。霜莫沒多說什麼,那夥計卻纏著說要什麼儘管吩咐他,就怕自己派不上用場似的,最
後霜莫要他戲唱完前都別過來,那夥計反覆唸著「對不住、冒犯了」,終於退出去,霜莫
露出鬆一口氣的神情。
  昭翊從小幫忙家裡顧鋪子,向來只有來者是貴客,他是低頭彎腰的夥計,從沒想過只
是聽個戲也能有這樣的禮遇,霜莫比他以為的還不簡單吧。
  昭翊站著靠在欄杆上,伸脖子俯瞰下頭密密麻麻的腦袋,發現一直坐在下頭看戲的自
己渺小得像餅上的一粒粒黑芝麻,他轉頭瞧霜莫,坐在這高高的樓上,也面著戲臺子,坐
姿還是端正秀雅,但是不低頭了,胳膊舒適地垂著,雙手輕輕擱在膝上,顯然比坐在下頭
的時候自在許多,不像他自己一下子被抬舉到高處就不知所措。
  「瞧他對你恭敬的,原來你已經是那麼紅的角兒了麼?我竟然不知道。」昭翊一眼欽
佩瞧著霜莫正向下望去的側臉問。
  霜莫眼眉定著沒動,只有小嘴輕輕張闔,吐出嘲諷的語氣:「那是作戲,看在戲票的
分上罷了。」
  「對了,你怎麼弄到戲票的?還是樓上的位子。」昭翊一屁股坐下來,胳臂靠在桌子
上,眼光還是定在霜莫那張儘管神情淡漠疏涼,也照樣容光明豔的臉上。
  「跟戲班子的人問一聲就有了。」霜莫說得稀鬆平常,好像隨便開口都能拿到。
  他當然會跟戲班子熟識,昭翊相信了,又更好奇地問:「原來你都是在樓上聽戲的麼
?」是的話,難怪他坐在下頭不習慣了。
  霜莫答的卻不如昭翊所想:「哪能了。」
  「咦?那怎麼這次就有樓上的票?」
  霜莫稍微偏偏臉,目光冷冷瞟過來,不耐煩回他:「人家就給了,我怎麼知道。」
  昭翊總是不介意霜莫的臉色,自己笑笑把場面圓了:「戲班子的人可真好呢,大概是
想你在這兒看比較舒服吧,旁邊沒別人了就我們兩個。」
  這時候包廂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就把糕點茶水送進來了,替他們把茶倒好就退出去,
霜莫照樣先喝茶,昭翊則拿了糕就吃,還沒嚥下去,戲臺那兒戲子們匆匆奔出來,第一齣
戲開始唱了,但偌大的個戲院沒半個人在意,大家都是衝著梅蘭芳這位拔尖角兒來的。
  偏偏這麼巧,這齣《貴妃醉酒》正是霜莫的招牌戲,也是梅蘭芳的其中一個名戲目,
他聽說梅蘭芳也是私寓出身的,曾經像他一樣做相公,現在堂堂正正、乾乾淨淨地唱戲了
,兩個伶人一個飛青雲,一個濁爛泥,為何有這樣的差別呢?霜莫不羨慕也不忌妒這個正
悵然失落的楊貴妃,反正都是假的,他望著那柔軟有韌性的蘭花手擺呀擺,想著這雙手是
不是能夠擺弄得了自己的命運?還是不能吧,伶人在臺上弄扇子,卻也都是別人手中的扇
子,要畫上精巧的花鳥,珍惜地放在高架子上觀賞,或是擱在桌上隨手拿來搧涼,一過炎
夏就扔,都由不得自己,既然如此,那他倆差別也不大了。
  戲子再好也就是個會說會唱的珍玩兒,還是戲子,是做不了普通人的。
  楊貴妃開始醉了,座兒的喝采聲更興奮更激烈了,這場面霜莫再熟悉不過,他也在臺
上醉倒過無數回,可是人家不愧是能唱到國外去的紅角兒,那迷亂的笑眼、搖嬝的身子、
嫵媚而愁緒綿纏的嗓音,纏成絲把人繞住了透不過氣來,太美了……做為一個伶人的極致
,就是在臺上忘了自己,莫不過像他如此,瞧人家醉了也是端莊淑婉,自己唱得還是太俗
媚了,啊,他明白了──這就是使得兩人不同命運的差別吧。霜莫看得癡迷了,不知不覺
倚到欄杆上。
  「霜莫,你喜歡麼?」昭翊的聲音越過歌聲樂聲,忽然竄出來,驚得霜莫回了神,發
現他也靠在欄杆前,霜莫沒會意過來他問什麼,拋出一個疑惑的眼神。
  昭翊正盯著霜莫,湊近他一些,大聲向他說話:「你喜歡聽戲麼?不站在臺上,跟大
家一塊坐在席上,和別人沒不一樣,再說大家都是來看角兒,你又沒扮上,就不是角兒只
是座兒了。」他的目光、他的語氣都很樸直,沒有虛浮,有一種從生鐵裡淬煉出來的真實

  這番話讓霜莫很是意外,他沒有答話,只是靜靜望著對方,下頭激昂的喧嘩被什麼給
隔開了,漸漸模糊。
  見霜莫沉默,昭翊繼續說下去:「瞧你真的很不喜歡別人看你,上次聽戲跟去茶館都
是,可是就算看你,也是因為你好看嘛,沒什麼意思的。」
  霜莫知道昭翊是要哄自己,並不完全認同他的話,當他就是個不起眼的、能安藏在群
眾裡的平凡人,不能理解那些思欲露骨的眼光多麼刺人。霜莫放眼望向戲臺,瞧楊貴妃一
個鷂子翻身,滿樓滿座的人們爆出掌聲,比春節的鞭炮聲還震耳欲聾。
  「還不差。」他還是悄悄笑了。
  這是頭一個不逼他上戲臺的人。
  「那以後還要一塊聽麼?不過我只能買樓下的位子。」昭翊一臉高興,語氣裡又參雜
著懊惱,低頭往樓下密壓壓的人群看了一下。
  霜莫也向下俯瞰,他還是不喜歡戲院裡擠滿人群的壓迫感,但現在看起來也沒那麼可
憎了,反正他不是站在臺上的那個,「有那帽子就行。」
  他倆一直在這兒待到其他包廂裡的大爺們都散光了,大戲唱完了才走,霜莫騙榮
芳要跟冬爺聽戲才出來的,不趕著回去,兩人又去珠市口大街上吃了點東西,昭翊才陪霜
莫回流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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