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最後阿嬤的話也沒有說完，他知道她是天性善良的老婦人，說別人家話壞話這種事她做得
很不安心，最後只能勉強提示他要小心，至於為什麼整個山里鄉似乎都對這家人有意見，
她選擇不說。
難道那家人是當地有名的流氓世家？擅長把人做成水餃？沉入海裡？怎麼想也想不出個所
以然，只能迷迷糊糊地入睡。
隔天一早，阿嬤早就準備好了早餐，他很不習慣早上還慢悠悠地吃著早餐，但被粥填滿胃
的感覺很好。
吃飽之後已經八點了，他很不安，總覺得這裡步調慢得讓人徬徨。
「阿嬤我出門啦。」
「路上小心啊。」說完，阿嬤往他的手裡一塞，那是一個肉呼呼的包子，「帶在路上吃吧
。還記得學校怎麼走嗎？要不要阿嬤陪你去？」
「不用啦阿嬤。」他揹著還沒有課本的書包，笑了笑道：「你不是說走出去就會看到一堆
穿著一樣制服的同學嗎？我跟著他們就好啦。」
「好啦。」阿嬤揮了揮手，「路上小心，走路看路，注意來車。」
「我不是小孩了啦。阿嬤掰——」
走出門的時候，他看見隔壁剛也走出一個少年，不過穿得制服稍微和他有點不一樣，上面
繡著山里國中。
少年走得匆忙，皮鞋都沒穿好，街道的另一端有人喊：「夏。」
他嚇了一跳，嘴裡的土司差點掉在地上，少年急忙穿好皮鞋，抓著土司也喊：「等等我，
小忍！」雖然注意到面生的李玄淵，但朋友已經在等了，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匆匆與李玄淵
擦身而過。
李玄淵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制服，左胸口繡著：縣立高中201 李玄淵。一個月前制服就送到
了，他好歹在零星上學的少年之中顯得沒這麼突兀。
就跟阿嬤說的一樣，這個時間點都是打著喝欠的學生，國中高中都有，差別只是國中生制
服的線條是藏青色的，高中生則是黑色的，他專挑高中生跟著。
但很快地，他發現這也有點難度，往往打著喝欠的高中生只要注意到他，總會瞪大著眼睛
，停下腳步仔細地打量他，盯得他脖子發麻，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繼續找下一個對象。
正當他越走越快，竟然走到了昨天看見的大房子。他忍不住停下來，打量著山里鄉和他幾
乎同等突兀的存在。它就像是臺北郊區的大房子，說是別墅還多了點，但也相差無幾，門
甚至還是磁扣鎖，都不知道磁扣鑰匙掉了哪裡有鎖匠。
正當他看得入神時，房子的大門發出了「咖」的聲音，幾乎是瞬間，周遭所有的人都低下
頭，加快腳步，幾乎要跑起來似地。
他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看著門緩緩打開。走出來的應該算是普通的高中生，李玄淵想，
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大概是他的臉，好看是一回事，不小心對到眼，李玄淵竟打了個冷顫，
就像有人把一顆冰塊丟到他背後一樣。
稱之為少年好像有哪裡不對，他很快地意識到這是因為他過於陰鬱的表情。除此之外，李
玄淵還注意到了，這個人的頭髮很黑，黑得發亮大概就是這麼回事，上帝創造他的時候大
概把墨水打翻了吧，這讓這個人精雕細琢的臉顯得更白皙，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牛奶白吧。
「你……」他話才說了一半，這個人愣了五秒，隨即撇過頭，將視線投向一旁，看也不看
他。
你就是傳說中的陳家兒子——他原本想這麼問的，幸好稍微有點社會化的他趕快停下來，
而且顯然對方也不願意看他。
「那個……」
那個人立刻向前走，明明和其他高中生走同個方向，但很明顯地可以感覺到他所到的人潮
都會自動讓出一塊。他似乎已經習慣了，走得不快不慢，正好和所有人保持距離。
他正巧成為了李玄淵新的跟蹤對象，李玄淵呆了兩秒，終於想起阿嬤說的話：你要小心陳
家的兒子。但他別無選擇，只能默默地跟在這個人後面，同時心裡不禁感到可惜，他竟然
沒有看清那個人的名字。
校門口一進去便是沙土紛飛的操場，他難以置信這裡連PU跑道都沒有，學校也只有三層樓
。
李玄淵糊里糊塗地就這麼跟著這個人走到二年一班——他們竟然還同班。最讓他感到奇怪
的是，聽阿嬤說每個年級都只有兩班，但一年級跟三年級在一樓，獨獨二年級在偏僻的二
樓。一樓充滿著與原先學校無異的青春氣息，甚至還有些吵鬧，二樓倒是像學測前衝刺的
氣氛，有些肅殺和緊繃。
那個人從後門走進去，轉學生身分的李玄淵待在外面等著班導出現，稍微觀察了一下，剩
下的學生極度有默契，每個人都從前門進去，好像後門是那個人的專屬。
……霸凌？他想到這個可能。但阿嬤說的是「小心陳家的兒子」，看起來該恐懼的其他同
學，所以是因為害怕而排擠嗎？
他正沉思著，直到肩膀被拍了一下。
「李同學嗎？」
「是。」
班導是一個很年輕的男老師，明明已經帶了一個學期，但看起來還是很緊張，對著他擠出
的笑容比沒有還要讓人不安，頻頻拿出手帕擦汗。
他隨著班導走進教室。剛走進去，他就被奇妙的氣氛攫獲，某種壓抑跟看見轉學生的興奮
摻雜在一起，空氣微妙地浮動著。正如他想的那樣，一個班級裡的人數不到二十人，不過
位置的排列還是出乎人意料之外。
踏上講臺看得更清楚：五行四列，不過最後一列只有一個同學——那個阿嬤要他小心的同
學，他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原本頭撇向窗外，但卻在他進門時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放下了
拖著下巴的手，跟頭髮一樣黑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班導被那個人突然的專注嚇到了，手抖啊抖，黑板上寫下的「李玄淵」歪七扭八的。
很明顯地前面的同學也察覺到了年輕班導為什麼會這麼動搖，但沒有一個人敢往後看。
「來、來，李同學，請自我介紹。」
李玄淵原本還有點緊張，但旁邊的班導更緊張，他加速的心跳反而趨於平緩，無奈的感覺
讓他吸了一口氣後緩緩地開口：「大家好，我叫李玄淵，因為父母工作的關係，我從臺北
轉學到山里鄉，目前暫居在阿嬤家。」他頓了頓，教室內還是一片寂靜，他只好繼續說下
去：「我沒什麼特別的愛好，在原本的學校是田徑隊的，擅長短跑。」
教室內還是一片安靜，即使有幾雙眼睛帶著好奇，但還是發問或者友善的起鬨，什麼也沒
有。
李玄淵有點無措，最後只能作結：「請多多指教。」
這是一個訊息，在旁邊拿手怕猛擦臉的班導幾乎是立刻接下去：「來，大家歡迎李同學。
」
「……」
班導意識到自己的命令並不精確，於是補充道：「請拍手歡迎玄淵。」
氣氛還是很微妙，他想自己或許會得到稀稀落落的掌聲，但出乎意料的，掌聲非常整齊，
沒有任何分岔，這反而更加詭異。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那玄淵同學坐在……」班導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只能坐在最後一排了。」
李玄淵發誓自己沒有看錯，倒抽一口氣的聲音此起彼落。他下意識地看向最後一排的同學
，他彷彿置身事外，充耳不聞。
「好的。」他雖然困惑，但還是往最後一排走，經過的每個人都看了他一眼，然後又迅速
地低頭。
他走到那個同學的旁邊，背後涼涼的，還有點發麻。這麼一走近，他看見最後一排同學的
側臉，看也不看他，垂著眼簾，他興起了去拔那濃密的睫毛。
但李玄淵忍了下來，畢竟他們還得當一個學期的隔壁桌。
「那個……」
「玄淵！」老師近乎吼叫的聲音打斷了他。
李玄淵瞪大著眼睛轉過頭，發現不只老師，就連同學們都驚恐地看著他，好像他做了什麼
不得了的事，滿滿的畏懼讓他錯愕地停下了未完的話。
「你坐這邊！」班導指著他，然後緩緩地往旁邊挪，李玄淵才意識到他的位置不是這個人
的隔壁，而是完全相反的另一邊——他和那個同學中間得隔著大半距離。
「……」
「來，副、副班長！」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導師對著坐在第一排、戴著黑框眼鏡的少年說
：「搬一張桌椅給新同學！」
黑框眼鏡的少年跳了起來，顯然這是意料之外的命令，他結巴地說：「好！」然後在絆了
一下之後，迅速地從前門離開教室。
氣氛還是一陣死寂，老師清了清喉嚨，第一堂課正巧是班導的課，他便在後面發呆了十分
鐘，聽著老師講解上某個知名作家的散文，這是他不太擅長的國文課。
逼不得已，他只能在後門罰站，因為靠窗的位置有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方才湊近的時
候他偷看了一下，那個人的名字很特別：陳染愛。
這聽起來像是某種瘟疫的名字，命名的風格也太詭……神奇了吧。
等了又等，他終於聽見木頭桌子磕磕絆絆的聲音，過了一會，他看見本就不高大的副班長
艱難地拿著桌子，一步一步靠近。他走近後門，正想要過去幫忙，副班長卻驚慌地搖頭，
繞過後門繼續吃力地往前門走。
「……」
李玄淵就這樣傻眼地看著副班長從前門進來，經過重重考驗，好幾次還用桌腳上了同學一
巴掌，歉然地彎腰時再用椅子戳了另一個同學的腦袋，如此一來一往，李玄淵差點以為副
班長會在靠近自己之前被打死。
幸好，他的桌子還是安全落地了。李玄淵看見副班長制服上的名字：王崢言。
「謝謝。」他壓低聲音說。
王崢言已經是揮汗如雨的狀態了，但還是露出了虛弱但溫柔的微笑：「不客氣。」
他坐了下來，正準備從書包拿出早在幾個月前就寄到家裡的課本時，王崢言竟然還站在自
己旁邊。
「呃……」
老師的聲音從前拔高傳來：「回座位！」
欲言又止的王崢言立刻閉上嘴巴，李玄淵也來不及細問，也被老師焦急的聲音打斷。
「嗯……衛生股長！衛生股長！下課的時候就麻煩你帶轉學生熟悉校園。」
李玄淵望著王崢言駝著背坐回位置，坐在自己前面的同學轉過頭，客客氣氣地對著他點了
點頭，制服上面繡著：曹晏歆。曹晏歆的眼神雖然不致於冷淡，但客氣過頭了，李玄淵不
敢確定曹晏歆的樂意程度有沒有五成。
而且，為什麼是衛生股長？方才副班長也很奇怪，這個班級難道沒有班長嗎？
彷彿是聽見他內心的疑惑，坐在曹晏歆左手邊、也就是李玄淵左前方的少年轉過頭了，對
著他眨了眨眼，用與這個教室相差甚遠的歡快口吻說：「他就是班長。」
「什麼？」
「他。」制服上繡著「林顏雙」的少年努了努嘴，「陳染愛就是這個班的班長。」
「……」
林顏雙笑了笑，「順帶一提，我是風紀。」
「……」
李玄淵心想：這個班級真的很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