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作：Summer Fling 夏日戀情、Trust Fall 信任練習、Slow Burn 慢速沉陷
Steady Steps 穩步向前
　　「你這個小時已經第五次看你的手機了，艾瑞克，我曾經以為你是全美唯一手機可以
離身的人。」
　　艾瑞克笑了笑，把手機放在餐桌上，接過賽希莉亞替他斟到半滿的酒杯，「這個名頭
也太誇張了，比起我，妳爸才符合這個稱號吧。」
　　「不，老里昂最近迷上了 Facebook，還嫌我沒有帳號太過時。」
　　艾瑞克搖搖頭，難以想像曾經端著獵槍指著他的老頭捏著手機打字的模樣。
　　他和賽希莉亞認識的時間比不認識的時間要久，上同一所小學和中學，上同一間教堂
，青春期最容易受到情愛影響的時間他們都相伴著度過，甚至在懷疑自己性向時曾經相互
探索實驗。艾瑞克曾經怨嘆過自己為什麼不喜歡異性，愛上賽希莉亞會是很輕鬆的一件事
。
　　但隨著年紀增長，他不禁慶幸自己只喜歡同性，他們未曾在現實的壓力下真正和對方
交往，讓他和賽希莉亞成了不會分手的摯友。
　　「所以說，你什麼情況？」賽希莉亞撐著下巴問，「有隻小鳥告訴我你最近和一個年
輕人走得很近，你在等他打電話過來？」
　　「那隻小鳥的名字是不是凱薩琳？」
　　「別想轉移話題。聽說對方和你年紀差了不少──」
　　餐桌上的手機一震，艾瑞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起身接通電話，「喬瑟夫，結果怎麼
樣？」
　　他一邊聽一邊往賽希莉亞客廳的陽台走，這個夜晚的月光很亮，映照在住宅中央包圍
著的泳池中，二十年前的他和賽希莉亞一定都想不到有一天，他們能住得起這樣的高級公
寓。春天的風很舒適，艾瑞克看著水面銀白的波紋，聽喬瑟夫用滿載著喜悅和興奮的聲音
說：「我要在加拿大度過這個春天了，下個月進組！」
　　「恭喜。」艾瑞克碰了下自己下意識揚起的嘴角，「恭喜你，喬瑟夫。」
　　這次試鏡是喬瑟夫在《夏日戀情》首映之後得來的機會，一共六集的迷你影集，每集
輪流從六個主角的視點去描繪一場模擬圓形監獄的社會實驗。艾瑞克去年就聽說過這個劇
作的消息，劇組公布的出演名單一個比一個嚇人，都是在電影圈頗負盛名的資深演員，最
近幾年電視劇製作愈來愈精良，電影演員跨足電視圈不是什麼新鮮事，但一次聚集起這樣
驚人的卡司還是讓人不禁感嘆製作方砸錢不手軟。
　　喬瑟夫要出演的是第一集的視點角色，也是實驗的第一位犧牲者，雖然在第一集之後
戲份不算多，但是對整個故事的重要性一點也不低，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情感的核心，在
主角群中是唯一點名要選新人來出演的角色。
　　收到試鏡邀請時喬瑟夫傳了一段語無倫次的語音訊息給艾瑞克，他聽了又是好笑又是
為了這個年輕人欣喜，無論最後成果的迴響如何，能夠和這些演員同台演出已經是足夠寶
貴的經驗，艾瑞克也曾和其中幾個人合作過，雖然行事風格各有不同，但都是非常出色的
藝術家。
　　艾瑞克知道他為這個角色付出了多少努力，看著喬瑟夫一點一點補足角色的背景，設
計肢體語言、設計說話方式，他也忍不住對喬瑟夫的表現抱有期待。
　　「還要謝謝你的幫忙。」喬瑟夫說，就算看不見他，艾瑞克也能想像他發亮的眼神，
「讓我請你吃個飯？你現在人在奧斯丁對嗎？」
　　「我幫你什麼了？不過就是出了一雙眼睛。」艾瑞克笑著嘆了口氣，「我下星期就不
在國內了，你接下來幾天還有宣傳行程吧？等我出關，你人也在加拿大了。」
　　「啊，那等殺青之後？」
　　「好，」艾瑞克語氣柔和起來，「最晚起碼多倫多影展的時候你能請到我吃飯。」
　　「要是晚上都有安排呢？」
　　「那我只好拖著這身老骨頭帶你偷跑了。」
　　喬瑟夫的笑聲又輕又短促，不知怎麼地讓艾瑞克想到他在告別時會發出的親吻聲，一
閃神就可能錯過。「到時候被罵我可要把責任推到你身上。」他說：「非自願的私奔算私
奔嗎？」
　　艾瑞克裝模作樣地想了想，「那應該叫綁架。」
　　「那我們還是想辦法在影展前約時間吧。」喬瑟夫的嗓音浸潤著笑意，「我不想讓電
影圈少了一位優秀的攝影指導。」
　　「誇我是沒有報酬的，大明星。」
　　「難說。」
　　喬瑟夫還沒多說幾句就被喊走了，沒有演出或通告時，他會在以前舞蹈老師的課堂擔
任助教，初出茅廬的演員總是得為了夢想找個能穩定賺得麵包的辦法，喬瑟夫也還未達到
能夠完全以演戲維生的階段。不過艾瑞克有預感那天不會太遙遠，機會將一個個敲響喬瑟
夫的門。
　　他掛斷電話，回過頭便對上了賽希莉亞意味深長的眼神。
　　「怎麼？」
　　賽希莉亞搖搖頭，「上次看到你這模樣是幾年前的事了？五年？十年？」
　　艾瑞克坐回餐桌前，端起酒杯抿了口。他沒有裝作聽不明白賽希莉亞的話，他們認識
了太久，了解得太深，沒有留下明知故問的空間。
　　他和喬瑟夫在日舞影展後就沒有見過面，但訊息和通話的交換沒有停止，甚至寄了幾
封手寫信。喬瑟夫的字跡依舊潦草，寫到興頭上時筆畫更是比舞姿都要恣意，艾瑞克看著
看著，能看懂的比例也慢慢變高了，不過不時還是需要拍一整段句子問喬瑟夫到底寫了些
什麼，到了現在都成了他們之間默契的小遊戲。
　　艾瑞克並不想念他，至少不像是年輕時那樣，少了對方陪伴就像是少了一個感官，全
身每一寸皮膚都渴望著另一個人的貼近。但聽他的聲音、讀他的文字時艾瑞克總是忍不住
揚起嘴角，腦海中浮現喬瑟夫的模樣，他不算完美的面容、他似乎能表達出千百種情緒的
笑，清晰得像是喬瑟夫就在他面前。
　　上次對別人有這樣的好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這些年他身邊恆定的陪伴除了賽希莉亞
就是攝影組的夥伴，艾瑞克沒有和這些老朋友有過情感上的牽扯，床伴大多是一夜姻緣的
陌生人，他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試圖建立過長久的關係。
　　喬瑟夫還不是他的唯一，但喬瑟夫是特別的。
　　「他很好，妳會喜歡他的。」
　　賽希莉亞盯著他，褐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哦？你有把人介紹給我的打算嗎？」
　　艾瑞克笑了笑，「也許。」
　　賽希莉亞翻了個白眼，不滿他總是不把話說死的習慣，但他只是不願意做出不一定會
實現的承諾。
　　不管承諾的對象是別人，還是自己。
　　*
　　「到家了？」
　　「剛到，你呢？」
　　「我住賽希莉亞對面，走起來不到五分鐘。」
　　「啊，我還在想奧斯丁的公寓怎麼都有泳池，原來是同一個社區。」
　　「就我所知，這裡附泳池的公寓好像有超過五百個吧。」
　　「……我連浴缸都沒有呢。」
　　艾瑞克把開了擴音的手機放在床上，一邊和喬瑟夫說話一邊收拾行李。剛才是他算算
時間主動打給喬瑟夫的，其實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只是先前的通話被打斷，讓他想在
這天結束前再聽聽對方的聲音。喬瑟夫接起電話的速度讓他懷疑對方是不是也正要打給他
，連第一聲鈴都沒來得及響。
　　他熟練地把衣服分天捲好，整整齊齊地在行李箱內排成一排，漱洗用具不多，和衣服
加起來差不多放滿行李箱的一側。要說艾瑞克除了攝影之外還有什麼專長，那大概就是調
整時差和整理行李。無論是三五天的短期行程，還是三四十天的長期拍攝，又或者是拍攝
期更長的電視劇製作，他很清楚自己需要帶多大的行李箱，準備多少衣服，哪些東西最好
自己帶上，哪些留到當地採買租借。
　　不需要再自己煩惱攝影器材的問題大概是他成為攝影指導之後最深刻感受到的好處，
他曾當過幾年的第一攝影助理，除了前幾年之外沒有摔過鏡頭、忘過器材、丟過膠捲，但
這些統籌上的事務實在算不上他擅長的領域，全靠他為自己訂下的規矩和強迫養成的習慣
避免出錯。這方面凱薩琳做得比他要好得多，不僅目測距離和追焦的功力讓人驚嘆，更重
要的是能細心預測到他和攝影組的需求。
　　合作夥伴太過可靠，相較之下艾瑞克就成了神經粗的那個。
　　他在收拾的同時喬瑟夫不知道在做些什麼，聲音有時候像是悶在胸腔裡，呼吸並不急
促，但聽起來似乎刻意在控制，就連說話時也以固定的節奏換著氣。
　　「你這是在？」
　　「伸展。」喬瑟夫吐了口氣，突然笑了，「之前你不是說過我像海獅在表演？這個姿
勢就滿像海獅的。」
　　「哦？」
　　「等等，我開個視訊。」
　　艾瑞克拿起手機，正好喬瑟夫也開好了畫面。手機被架在地板上，鏡頭正對著整個人
趴著、揚起的上半身微微向左扭的喬瑟夫，癱平的雙腿和雙腳確實有那麼點像海獅的尾巴
，彎起的上半身形成好看的弧線，結實的胸口撐起上衣薄薄的布料。他就這樣維持著看上
去一點也不自然的姿勢，整個人卻顯得十分放鬆。
　　「你們跳舞的人真的不是人類。」艾瑞克不是第一次這樣感嘆，「剛剛說到哪了？」
　　「我相對來說已經很像人類了。」喬瑟夫膝蓋撐著地面起身，靠著牆壁盤腿坐著，「
你問我劇組的評價，我說劇組選我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我的輪廓和第一男主演比較像，演
他的兒子不會太突兀。」
　　「啊。」艾瑞克闔上行李箱，爬到床上坐下，「有時候確實會這樣選人，不過要是你
表現不過關，劇組也不會因為這樣就妥協。」
　　「我明白，就是覺得自己最近有點太幸運，感覺不大真實。」
　　「這個業界就是這樣的。」艾瑞克說：「每部作品都會讓你獲得更多的機會，最難的
是一開始入行得跨越的坎。」
　　「不只是事業。」喬瑟夫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各方面都是，我遇到了很多很好的
人。」
　　他臉上的表情讓艾瑞克想透過螢幕擁抱他，也許還有親吻他微微下垂的眉梢，觸碰他
半遮著眼睛的睫毛。艾瑞克還未探詢過喬瑟夫的過往，從他們認識至今，那是在親密接觸
時才會清楚感覺到的大象，隨著他們關係的拉近而顯得遙遠，艾瑞克幾乎都要忘了初次見
面時看到的喬瑟夫，忘了他彷彿把寂寥溶入了骨血的樣子。
　　「畢竟物以類聚。」艾瑞克說。
　　喬瑟夫雙眼微微下彎，「這樣說來，我現在應該也變成一個不錯的人了。」
　　「把應該去掉。」艾瑞克透過螢幕看著他的眼睛，「我不認識以前的你，喬瑟夫，但
現在的你是我遇過最好的人之一。」
　　即便喬瑟夫不在面前，艾瑞克也能夠感覺到短暫沉默中蘊藏的深沉情緒，彷彿會說話
的眼睛盯著他，想從他臉上找到什麼，艾瑞克沒有出聲打斷。
　　然後喬瑟夫低低笑了聲，說：「這樣我都要得意忘形了。」
　　艾瑞克倒是想看看他得意忘形起來會是什麼樣子，但他懷疑自己這輩子大概都看不到
。
　　和喬瑟夫道過晚安，艾瑞克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筆記本，查看自己看劇本時記下的筆
記，還有潦草的拍攝計畫。他的下一份工作是個中型製作，片型是他比較少接觸的黑色喜
劇，講述一個試圖退休的殺手一次次放過目標，任務卻以陰錯陽差的方式完成的故事，劇
情大半發生在西班牙的伊比薩半島，劇組也將在實地進行為期二十天的拍攝，之後回國在
片場完成主體攝影。
　　他和這位同時也是編劇的導演是第一次合作，但過去他就關注過對方的作品，她筆下
的喜劇幽默源自於荒謬的情境，但角色都是以認真的態度在看待自己的人生，演員也是以
出演劇情片的態度在表演。其中特別吸引艾瑞克的地方在於她的同理心，雖然是尖銳的黑
色喜劇，但呈現出的並非嘲諷的視點，荒誕殘酷的是世界本身，而非在其中打滾的人。
　　面談過後艾瑞克大致了解了對方工作的方式：習慣有事前計畫，不過歡迎有限度的臨
場發揮，講求不同部門之間的合作。只要對方能控制住現場的拍攝節奏，艾瑞克相信這會
是一次愉快的合作經驗。
　　目前最需要擔心的就是天氣的問題了，在伊比薩的拍攝大多是外景，降雨或雲層都可
能造成不連戲，到時候就得臨時改動拍攝順序。當然天氣的變化並非艾瑞克可以控制的，
但在全劇組都等著放晴的時候，他總是會沒有道理地有種自己應該負責的感覺。
　　拍攝《夏日戀情》時就遇到了這樣的情況，突如其來的大雨讓劇組不得不暫停拍攝，
艾瑞克在有些焦慮的副導演身邊查看氣象，想知道雨什麼時候會停。然後有人遞了條毛巾
給他，還有一杯微熱的咖啡，他原先還以為是製片助理，轉過頭才發現是喬瑟夫，左肩上
掛著幾條毛巾，一手拿著一疊紙杯，另一手提著一壺咖啡。
　　當時他們還沒有熟識到艾瑞克能夠唸他別把雜事攬到自己身上，而且喬瑟夫臉上的關
切太過真誠，就算是現在的他也不一定說得出什麼──況且艾瑞克在當攝影指導的時候也
不是沒有跑過腿，大概也沒什麼資格說他這樣做不好。
　　原來這樣的小事艾瑞克都還記在腦中，他甚至能回想起喬瑟夫的髮梢因為雨水而黏在
額頭上的樣子，還有他差點就要說出口的「楊先生」，話吐到一半才改口喊「艾瑞克」。
不知道喬瑟夫還記不記得這件事？艾瑞克想，之後忍不住覺得好笑，沒有拿起手機發出這
個沒有太大意義的問題。大概全天下攝影師都是這樣偏心的，對於合眼緣的人記憶總是特
別鮮明，從最初就給予了更多的關注。
　　他拉開床頭櫃的第二個抽屜，裡頭放著他前陣子印出來的照片，整理的時候他有點遺
憾自己前幾次和喬瑟夫見面時用的不是數位單眼就是手機，沒有帶上自己已經有十多年歷
史的底片相機。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進暗房洗過照片了，也不知道他的放大機還能不能
用。
　　雖然他也不是那種排斥新科技的底片基本教義派，但他確實鍾情於類比媒材觸手可及
的特性，以及每次印製都會有不同的不確定感。
　　艾瑞克喜歡不完美而真實的東西。
　　像是喬瑟夫並不完全對稱的臉，他難懂的字跡，甚至是他因為過往在心中留下的傷痕
。離開前要不要寄封信給他呢？艾瑞克想，挑了張喬瑟夫像是獨自走在街道上的背影，夾
在筆記本中。
　　然後他在睡前打聽到《圓形監獄》劇組在加拿大的落腳處，記下了公寓式飯店的地址
。
　　*
　　「護照沒忘吧？」
　　「我還沒老人癡呆，凱薩琳。」
　　「哦？不知道剛才是誰把測光表忘在車上了。」
　　「就算忘了妳也有多帶不是嗎？」
　　「說真的，艾瑞克，你沒了我該怎麼辦才好？」
　　他在遇到凱薩琳之前好歹也活了二十多年，不過有她在，工作起來確實容易許多。
　　奧斯丁機場在艾瑞克去過的眾多機場中算是從容的，雖然有不少當地人經常抱怨出差
尖峰和旅遊旺季的等待時間，但對於過去經常從紐約起飛的他來說實在不算什麼。艾瑞克
曾經聽過航空管制的對話，三座距離太近的機場造成的壅塞管理起來就是場惡夢，更別提
拉瓜迪亞機場在改裝前連紐約市民都會注意到的髒亂和尿騷味。
　　現在的他能夠覺得這樣的缺陷有趣，但過去他是死也不願意從拉瓜迪亞起降的。
　　星期一清晨的奧斯丁機場可以看到許多商務旅客，無論性別年齡，大多都穿著一身西
裝，即便沒有衣著上的共通點，他們行動時的步調也是不同的──並非特別匆促，而是特
別冷靜、甚至是悠閒──而且獨自搭機的人多，也少有親友送別。
　　艾瑞克下意識拿出手機看了眼，沒有訊息或來電通知，他考慮了一下是否要告訴喬瑟
夫自己半小時候就要登機了，接下來半天都會聯絡不到人。不過他們也不是什麼需要向對
方報備的關係，忙碌起來訊息放三四天回都是常態，雖然喬瑟夫是問過他搭什麼時候的班
機，但他現在的想法著實有點沒道理。
　　「想打電話就打。」凱薩琳說。
　　「不用了，讓他睡久一點，他昨天錄節目好像錄得滿晚的。」
　　凱薩琳斜了他一眼，「打吧，要是我們遭遇了空難，他不就要後悔一輩子了？」
　　艾瑞克嗆得咳了聲。
　　他能幹的第一攝助臉上掛著和平時工作時無異的表情，攤了攤手，「這也不是沒有可
能，墜機身亡的機率好像是千萬分之一？你至今搭過幾次飛機了？」
　　「沒有到一千萬次。」艾瑞克說：「妳還不如說我們從機場到飯店的路上可能出車禍
。」
　　「唔，所以你打不打電話？」
　　艾瑞克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傳了封簡訊給喬瑟夫。
　　不到五分鐘喬瑟夫就打了過來，說話時語氣有點慌：「你上機了嗎？」
　　「還沒，在等著登機。」艾瑞克正要起身，結果被凱薩琳壓回座位上，她對他笑了笑
，指了下登機門之間的咖啡店。艾瑞克把她的行李拉到腳邊，對她點了個頭，接著對喬瑟
夫說：「抱歉，原本不想吵醒你的。」
　　「我調了鬧鐘的。」喬瑟夫打了個呵欠，「要不是我有工作，我就去送你了。」
　　「從紐約飛到奧斯丁來送我？」
　　「嗯。」
　　「你對朋友都這麼好的嗎，希爾先生？」
　　「順便看看你那游泳池有多大。」喬瑟夫話說得慢吞吞的，字和字之間就像他的筆跡
那樣黏在一塊，剛睡醒的嗓音帶著比平時明顯的顆粒感，「這樣算對朋友很好嗎？」
　　艾瑞克失笑，「你對朋友的標準是有多高？」
　　對情人的標準又有多低？艾瑞克不禁想起他們第一次同床時喬瑟夫問過他的問題：你
對床伴總是這麼溫柔嗎？也許問題不在朋友和情人之間的差別，而是喬瑟夫是接受還是給
予方的差別。
　　電話另一頭有好一會沒有傳來回應，只聽得見輕淺的呼吸聲。艾瑞克沒有開口催促，
他一向擅長等待，在對方是他值得耐心的對象時尤其如此。
　　「我也不是對每個朋友都這樣。」喬瑟夫開口，「我可以開車四小時送他們去機場，
但如果是你的話，我願意開半天的車。」
　　艾瑞克嘆了口氣，嘴角卻是上揚的。
　　「如果是我不會讓你開半天的車，送我搭車就夠好了。」
　　凱薩琳帶著兩杯咖啡回來時，艾瑞克正在催促喬瑟夫繼續補眠，其實也不怎麼需要催
，喬瑟夫一聽就是已經在落回睡夢中的邊緣，大概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睡著。
　　「那你路上小心。」喬瑟夫說：「到飯店的時候和我說一聲？」
　　方才和凱薩琳交換的玩笑還在腦中，艾瑞克笑著說：「擔心我出意外？」
　　「嗯。」喬瑟夫的語氣沒有半分不認真，「還有別的原因，不過確實會擔心。」
　　這一回輪到艾瑞克沉默下來，他可以想像此刻喬瑟夫的表情──淺淡的笑容像是揭露
了結痂的傷口，讓艾瑞克不禁想擁抱他。第幾次了呢？艾瑞克梳理著自己的感受，他清楚
自己心動時的跡象，能夠感受到自己不算熱烈但真實的好感，一點一點累積起來，在這樣
的時刻拍打著他的胸口。
　　要幾次呢？心動幾次才能證明好感足夠維繫一段關係？即便活到第四十個年頭，艾瑞
克也沒有答案，他的工作注定他和工作夥伴之外的人聚少離多，他在這個行業中見過太多
貌合神離的伴侶和失敗的婚姻與交往關係，就連朋友都不容易維繫，更何況是一段感情。
　　只不過比起失敗，艾瑞克更不喜歡後悔，無論是在工作上，還是在私人生活中。
　　「到時候和你報平安。」他說，在凱薩琳的比劃下準備好自己的護照和機票，撐著膝
蓋起身，「我該上機了，喬瑟夫，預祝你今天的工作順利。」
　　然後他掩著嘴，對著話筒發出親吻的聲音，說：「好好睡吧。」
　　喬瑟夫結結巴巴喊他名字的時候他笑了出來，直到掛斷了電話都壓不下嘴角的弧度，
即便在凱薩琳拿出手機拍他時也依舊笑意不減。
　　「又在兼職狗仔了？」
　　「我這是在分享老樹睽違多年再度開花的瞬間。」
　　艾瑞克無奈地拍了下她的額頭。
　　「走了。」
　　*
　　等到了飯店，在櫃檯辦理入住時艾瑞克才知道喬瑟夫要他報平安時所謂「別的原因」
是什麼。櫃檯人員將一封信擺在房卡旁，朝著他的方向推了出去，說：「這是一位希爾先
生寄來的信，兩天前送到這裡的。」
　　他在凱薩琳揶揄的目光下把信收好，等到了房間才拿出來，信封的封口上是喬瑟夫過
去沒有用過的封蠟，被艾瑞克小心地撕開，將信紙取了出來。仍舊凌亂的字跡先是解釋自
己為什麼要多這一道工序（不確定信會放在櫃檯幾天，擔心有人偷拆）；接著問他驚不驚
喜，畫了個歪斜的笑臉（嘴巴更像是打了個勾，彷彿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最後認真地
祝福他工作順利，署名「XOXO，喬瑟夫」（就連 X 和 O 都像是被強風給吹斜了）。
　　笑聲從胸口冒了上來，一陣又一陣，如同被丟了曼陀珠的可樂那樣不斷溢洩而出，艾
瑞克坐在床邊發了條訊息給喬瑟夫。雖然現在西班牙已經是半夜十二點，但他沒有按照平
常的作息準備入睡，而是一手捏著信，另一手握著手機，等待喬瑟夫的通告結束。
　　艾瑞克一向很有耐心，尤其是在他認清自己要的是什麼的時候。
　　他想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