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大餐配著三個孩子雞毛蒜皮的閒聊，就這樣過去了。結帳也是田文裕付，這是當
初就說好了的。
出了百貨公司，田文裕拿出手機看時間，將近十點。這時間爸媽應該還沒睡，但他不
想回家面對它們。手機一開，就是大量來自爸媽的未接來電，打到後來或許是知道田文裕
不會理會自己，改成用訊息留言。
爸爸：文裕，我們很擔心你，至少告訴我們你平安。
這條訊息是九點半左右傳來的。
田文裕想了想，只打了一句話：平安。但請給我一點時間。
訊息馬上就被已讀了。
爸爸：好。我們會先睡。
這樣回家就不會被迫碰面，這是爸爸的溫柔。田文裕不知道他會怎麼說服媽媽，但他
也不在乎。
「你要回家了嗎？」黃至安問他。
田文裕想了下，點頭：「嗯。謝謝你們今天陪我。」
「不會啦，我才要謝謝你請客。」姜緯姍說完，還舉了一下手裡的紙袋。
他們先送姜緯姍回家，剩下兩個男生在校門口把Ubike還了，田文裕只剩十一路公車
，黃至安也下來牽車。
「你回家沒事吼？你爸媽不會怎樣吧？不會揍你吧？」
「你把我爸媽當黑道喔。」田文裕輕笑，「沒事啦。」
「誰叫你這麼神秘，都不談自己的事。」
「以後我再講給你跟姜緯姍聽吧，總有一天。」田文裕在紅綠燈前停下，「你也回家
吧，你家不是我這個方向吧？不用再跟過來了。」
黃至安怔住，一下子亂了手腳：「……你知道？」
田文裕故意大力點頭：「一直都知道。」
「真假。」黃至安脫力地笑出來。
「但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能告訴我嗎？」
黃至安沉默了下：「一方面就是愛面子，不想讓你知道我家在哪，因為我家跟你家不
一樣，一點都不氣派，就是個老朽破舊的社會住宅。一方面……就是想跟你混久一點，所
以假裝是同個方向，這樣就可以多聊一會兒。啊──被拆穿好丟臉。」
「不會啊，我喜歡你這樣。為了想要的東西而做很多努力，誠實面對慾望。」
聽著字句從自己的唇瓣中吐出，田文裕終於恍然大悟。他一直很在意他人是否自覺自
身的醜陋，原來並不是因為希望他們跟自己一樣因為自覺而痛苦，而是他其實就只是單純
地喜歡人們如此誠實面對慾望。
黃至安是這樣，姜緯姍也是這樣。所以他才能與他們成為朋友。
也許會在意他人眼光，也許會羞愧於被人嘲笑，但他們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採
取行動，不曾壓抑心中衝動。
「我還沒聽過這種誇法。」黃至安害羞地揉了揉鼻子，「你不反感就好。那我也回家
啦，下次……有、有機會！我再讓你來我家玩，雖然沒什麼好玩的。」
儘管一直對自己的家庭狀況感到自卑，但黃至安決定放下了，至少在面對田文裕時。
「我走這邊，你也好好回家休息，拜啦，明天見！」黃至安揮手和田文裕道別，轉身
離開。
「──黃至安！」
當田文裕回過神來，他已經一把抓住黃至安的右手，不讓他走。
他想要被肯定。就像自己肯定黃志安那樣。
他想要聽黃至安告訴自己：慾望並非用來侵蝕人心──慾望是拿來填滿人心的。
他想要知道。那些不曾有任何大人教他的，慾望的本質。
「不會。」
「……什麼？」
「不會。」田文裕說，「你們收下那些禮物，我不會好過一點。」
黃至安皺緊眉頭，他想問眼前這個男孩：那要怎麼做，你才會好過一點？但他還沒有
問出口，田文裕便歛下眼簾，僅是不斷搖頭，眼淚像斷線珠子般滾落，哭得無聲靜謐。
黃至安反握住田文裕的手，引導他在長椅上坐下，彷彿又回到幾個小時前，他們在這
張長椅碰面的時刻，但這次黃至安更溫柔地擁住田文裕，讓他的下巴靠到自己的肩上，自
己則眺望田文裕身後的低垂夜幕。
「我不能說……我不能說……」
田文裕哽咽地反覆說著這句話，一次又一次給自己施加咒語。
這份感情不能說出口，因為等待他的只有否定和厭惡。
黃至安一下又一下撫過田文裕的背脊，纖瘦的身軀因為抽噎止不住地發抖。他感覺自
己的眼睛也熱了起來，鼻腔有某種嗆辣的東西在蔓延。他的唇瓣貼著田文裕的耳畔：「沒
關係。田文裕，沒關係。我願意聽。我會肯定你的一切。」
黃至安一遍遍說著沒關係，說著肯定的話語，用指節分明的手掌安撫田文裕，直到他
冷靜下來。
黃至安的身體散發熱度，田文裕感受著這份溫熱，終於停止哭泣。他察覺了兩人現在
擁抱的姿勢，難為情地掙扎了下，從黃至安的懷抱中出來。
田文裕用力抹了把臉：「……我今天好像一直在哭。」
「哭可以抒發情緒，不一定是壞事。」
黃至安試著笑給他看，但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也紅紅的。
他用有點乾啞的聲音說：「不然我們交換。」
「……交換什麼？」
「秘密。我告訴你我的秘密。至於你的，等到你能講的時候再告訴我就可以。」
黃至安認真地凝視著田文裕：「因為是秘密，所以這項交換有一個規則，也是唯一的
規則：必須原諒對方的秘密，不能否定。」
他們都還只是孩子，不知道該怎麼承接對方，於是選擇縱身躍入地獄，一同掙扎。
以秘密換秘密，用最赤裸的姿態，試圖肯定彼此的一切。
這是他們所能許下最平等的約定， 因此任何一方所給予的，都會完完全全會到自己
身上。
黃至安看著田文裕點了頭，緩緩地撕開自己的傷口：「我爸媽雖然是跨國婚姻，但我
是我爸強暴我媽才生下來的小孩。所以我媽逃出家時沒有帶上我，她對我沒有任何一點愛
。」
黃至安一派輕鬆地露出微笑，指尖掠過田文裕同樣哭紅的眼角。
「這是我的秘密──請你原諒它。」
田文裕繃緊唇線，用盡全身的力氣點了頭。
他答應他。一如黃至安早已原諒他那樣。即使他什麼都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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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來經歷了太多事，田文裕站在家門前已經精疲力盡，貓眼的另一側是一片漆黑
，爸媽已經就寢了。
他從包包裡掏出鑰匙，幾乎可以說是躡手躡腳地轉開了鎖孔。門鎖發出「喀擦」的聲
音，田文裕的腳底升起一股黏膩的寒意，光是這種程度的聲響，就可以讓他寒毛直豎。
他打開家門，客廳一如貓眼所見關著燈，只有外頭微弱的路燈透過沒拉好窗簾的落地
窗灑在地上，零零散散。田文裕走過，腳尖微微被照亮。
要洗澡嗎？
這個問題沒有煩惱他太久，他馬上就決定先睡再說。或許是哭得太多，手腳彷彿脫水
般無力，腦袋嗡嗡發暈。
田文裕連房間的照明都沒有開，把書包隨手放在椅子上，就往床上倒。
他躺在羽絨被上，眼睛直盯著天花板，月光從窗戶照射進來，割出斜斜的方形，有時
不知是雲朵經過還是如何，那一格格的光塊會慢慢融入黑暗，過一會兒又漸漸恢復成微弱
的亮光。「身體很想睡，但大腦不想睡」大概就是自己現在的狀態。田文裕想。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很久，或許只有幾分鐘。他讓意識放鬆，用皮膚感受身下被窩
的柔軟與綿密，好像要陷在裡面似的。這也是一種被接納的感覺。
突然房門外有了聲響，是開門的聲音。
一道道腳步聲靠近田文裕的方向，拖鞋踏在冰涼磁磚上細微、沉重但溫穩的聲音打碎
冬天的殼子。
腳步聲停在田文裕的房門前。
他小心翼翼地從床上坐起，看到門縫底下有兩道特別深的陰影，那是爸爸的雙腳駐足
在此的象徵。
那陰影不動，就一直存在於那裡，不深入探究房門的另一側，卻忍不住焦急的心緒，
只好待在那裡，試著確認聽不到的田文裕的呼吸聲。
陰影在門前多久，田文裕就凝望它多久。直到門外傳來一道束手無策的嘆氣，陰影才
慢慢退開，像是嚇唬孩子失敗的怪物，挫折離去。
田文裕在黑暗中起身，透著月光抓起書包。連看都不用看，他駕輕就熟地從書包裡的
暗袋拿出了裝著鈔票的舊錢包，還有一本薄薄的東西，把它們放到桌上，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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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早上總是兵荒馬亂，並不像偶像劇裡那樣，大家坐在一起吃一頓美味的早餐。媽
媽有排班，爸爸也趕著去律師事務所，而正開始備考的高二生田文裕更是家裡第一個起床
、出門的人。這時候他才慶幸這樣的作息，昨晚發生這麼多事，若是今天一大早起床就要
面對父母，他一定做不到。
到了學校，黃至安跟姜緯姍都如常對待田文裕，彷若昨天什麼都沒發生。但他還是可
以從他們的言行舉止感受到彼此之間更親密了，是一種接近奶油的氣息。他們成了推心置
腹的朋友。
田文裕從來不知道同儕之間的友誼可以給他這麼大的勇氣跟力量，他貪婪地汲取新鮮
氧氣，以求晚上回到家，他的大腦有足夠的血液讓他保持清醒。
昨夜田文裕拆穿了黃至安的謊，所以從今天開始，他們沒辦法走同一條路回家了。這
讓他有點後悔。
「拜啦，明天見。」黃至安大力揮手，像是要把他青春期過多的精力都揮掉。
「……拜拜。」田文裕想挽留他，但又找不到正當的理由。右手稍抬，幅度卻小得看
不出來，旁人看起來，以為他要擊掌。
姜緯姍就是其中一人，她爽快地舉起手掌「啪」地一聲拍在田文裕手上，光聽聲音就
覺得痛。
「不是要擊掌嗎？」她看田文裕甩手，才發現自己會錯意，但完全沒有尷尬的神色。
「不是……嗯，是。不對、嗯……隨便啦。」田文裕解釋不清，只好無奈笑了笑。
「那我也來一下！」黃至安五指併攏，很認真地貼合田文裕的掌心。
當他們掌心相貼，不知道是被什麼驅使，田文裕很自然地彎下手指，和黃至安十指交
扣。這種大面積的接觸讓他安心。
黃至安顫抖了下，但沒有抽開手。兩個男孩屏氣凝神，等待哪一方抽去手指，但沒有
任何一方有動作。
「我剛失戀耶！」姜緯姍忽然大喊。兩個人才觸電般地收回手掌。
「……你剛失戀？」黃至安回過神來，問她：「江彥安呢？」
「午休的時候把我甩了。」姜緯姍聳肩。
男生們斟酌著要說些安慰的話，可是看她大喇喇的樣子，又把自己多餘的同理心默默
收好。
「好啦好啦！老師再見同學再見小朋友再見大家明天見！」姜緯姍拍拍手，解散了這
莫名其妙的三人聚會。
她經過田文裕時再次和他擊了個掌，黃至安也照做。留下怔怔的田文裕，各自往自己
回家的方向去了。
田文裕的掌心熱辣辣的，他的朋友擊掌起來毫不留情，那份又熱又辣的觸覺卻一路傳
到了他的心臟。他收攏五指，把此刻的觸覺都留在掌心裡。
他也該回家了。
-待續-
*謝謝觀看：）
*接下來會日更到完結，但也沒有幾章了XD
*寫這章的時候一直在想到底是田X黃，還是黃X田？我覺得不管哪種都很棒！你們覺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