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河邊春夢–8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1-05-10 13:35:59

  定燁後來幾乎沒能再踏出家門一步。他被軟禁了。
  一開始的第一個禮拜,永崙天天在客廳裡等到睡著,醒來時總是獨自面對清晨空無他
人的租屋處,每多等一天,焦灼都更深一點。定燁不和他聯絡,他也不敢貿然打電話到劉
家去,怕若接電話的是定燁母親反而會造成反效果,只能不安地繼續工作與生活。
  他猜想還需要一點時間,又多等了幾天,但毫無音訊實在不像定燁的個性,直到聽志
群說定燁連工作都沒去,永崙著急得要命,最後只好拜託志群和怡娟幫忙去探探情況,志
群戴著粗膠框眼鏡的書呆子模樣向來得長輩緣,定燁的母親又和志群老家有些淵源,總比
現在的他適合去拜訪劉家。
  住處的冷清讓永崙不想回去,只好待在辦公室裡等志群給他消息,整層樓還有不少仍
在忙碌著的同事,只有他心不在焉地站在窗前望著城市的夜景。繁華的霓虹燈中,整個城
市彷彿都在浮動著,社會每天都有各種變化,言論變得開放,人民開始敢要求自己想要的
東西,然而有些事情卻仍無法輕易改變。
  沒等多久志群就回到報社來了,因為知道永崙必定食不下嚥,還替他買了一份速食來
,永崙見志群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的,便問:「怡娟呢?」
  「我先載她回去休息了。」
  「那何必還特地回來?你就在家打來公司給我就好。」
  志群沒有回這句話, 而是替他打開速食店的紙袋,拿了一個漢堡出來給他,「你先
吃一點吧,是不是連中午都沒吃?」
  永崙接了卻沒吃,將食物放回桌上。他認識志群這麼久,知悉他任何小動作代表的
意義,包含他不擅說謊、有事說不出口會先顧左右而言他的習慣,「志群,定燁他怎麼
了?」
  志群將手臂撐在膝蓋上,盯著自己交握的手沉默不語,永崙被他沉重的表情嚇到,
連忙抓住他的肩膀逼他抬頭,揚聲問他:「你說話啊!他……他出事了嗎?!他現在在
哪裡?」
  「沒事,定燁在家,他很……」一個「好」字老半天說不出口,志群嘆了口氣,摘下
眼鏡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垂頭喪氣地道:「他瘦了很多,還叫我別跟你說,怕你擔心。」
  永崙立刻就紅了眼,頹然地坐回椅子上,「然後呢?他為什麼不上班也不回家?現在
到底什麼狀況?」
  「阿姨把他關在家裡,說除非他承認自己錯了,願意改好,否則不准他出門。雖然不
是沒有出來的辦法,但定燁大概是想從根本解決,和阿姨耗上了,不道歉,也不怎麼吃飯
。」志群的眼睛也被他自己揉得發紅,他重新戴上眼鏡,掩飾他想起定燁剛才的模樣就難
過的神情,「平常脾氣這麼好的人,這次卻拗成這樣,總之先敷衍過去讓阿姨消氣再來從
長計議不是更好嗎?」
  志群的想法當然是基於對定燁母親的了解所提出傷害最小的暫行方式,但永崙心裡反
駁,定燁不是一反常態地執拗,他和阿姨是母子,他們是世上最相像的兩個人,對自己認
定的事物堅持到底的個性是完全隨了他母親的,就算只是緩兵之計,定燁絕對不會、也無
法向母親說出和他相愛是錯誤的這句話。
  他太了解定燁了,了解到他發現這成了一場死局,要讓立場完全相反、認為自己正確
而對方是錯誤的兩個人誰先示弱,短時間內都是不可能的事。
  定燁還在家裡對抗著整個世界,他卻在這裡什麼都幫不上,無力感讓永崙痛苦地把臉
埋進雙掌間,怕不小心就流出眼淚,他帶著模糊鼻音的聲音從手掌中問:「你有叫他要好
好吃飯嗎?」
  「當然說了。」
  「你有跟他說,用絕食這招不只傷身體,還會讓阿姨難過,到最後難過的還是他自己
嗎?」
  「永崙……」
  「你有跟他說……」
  說我很想他嗎?說我恨自己什麼都做不到?說我多希望帶著他遠走高飛,把那些責任
、目光通通都拋去,陪他當一隻自由的飛鳥嗎?
  說我們都沒有錯,只是單純地愛著一個人嗎?
  志群伸手拍了拍永崙的背,以一個長長的嘆息回應他。
  「阿姨。」
  婦人在騎樓外僵硬地站定,冷著臉轉過去看出聲叫她的人。她曾經非常熱情招待這個
年輕人,感謝他帶著自己安靜內向的兒子接觸許多新事物,欣慰自己一手拉拔大的兒子在
進到大學後交了一群乖巧又志同道合的好同學,而今卻只感到噁心,感覺自己那些善意全
都餵養給了魔鬼。
  「你來遮創啥?」(你來這裡做什麼?)
  定燁母親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與抗拒,永崙只能隔著一段距離對她哀求:「阿姨,拜
託你,予我佮定燁見一面好無?」(妳讓我和定燁見一面好不好?)
  「無可能啦!」劉母因為永崙的請求而大為光火,但喊了那一聲後又怕招來鄰居注意
,轉頭四望之後瞪著永崙小聲道:「我若知影你會拐阮後生做這種代誌,就無應該予伊佮
你來往。你莫閣來矣,後擺攏莫閣出現!」
(不可能啦!我如果知道你會騙我兒子做這種事情,就不應該讓他跟你來往。你不要再來
了,以後都不要再出現!)
  「阿姨,拜託你啦……」永崙走上前兩步,卻被對方嫌棄退後的動作刺得不敢再向前
,他無計可施,幾乎要下跪哀求,「拜託你,叫伊愛食飯,伊的胃無好,袂當按呢枵腹肚
啦……」
(拜託你,叫他要吃飯,他的胃不好,不能這樣餓肚子啦……)
  「你掠做是誰害的?若毋是因為你,這馬伊會變按呢?!」(你以為是誰害的?如果
不是因為你,現在他會變成這樣?!)劉母因為永崙話中透露出他對定燁的了解和親密,
心中更加憤怒。她養了快三十年的兒子,身體狀況如何她會不知道?這個不知羞恥的男人
難道以為他會比自己更瞭解定燁?
  「阿姨……」
  「你走啦!」
  劉母一邊趕人一邊拿出鑰匙準備進屋,永崙鍥而不捨地跟在後面,在門將被關上時聽
見一個微弱的叫喚,他靜下來,發現那聲音是從他身後傳來的,連忙跑出騎樓四望,最後
發現聲音來自透天厝的樓上,陽臺種滿花草的三樓。
  永崙無法再去理會發現是定燁在叫他之後憤怒奔進家裡的劉母,他的眼裡只剩下靠在
陽臺圍牆上看著他的定燁。
  他怎麼變得那麼瘦了。永崙抬起頭也無法阻止淚水潰堤而出,他想叫定燁的名字,開
口卻只剩嗚咽的哭聲,反而是看起來雙頰凹陷、臉色很差的定燁笑了,費勁地提高音量和
他說話。
  「不要哭,沒事啦。」
  「哪裡沒事?!你不要硬槓,拜託你,好好吃飯……」
  「你才是,才多久沒看到你,瘦了這麼多,平常就總要我提醒,一忙起來就忘了
吃飯——」
  定燁的話沒有說完便被趕到三樓的劉母打斷了,劉母氣急敗壞地把他從圍牆上拉開,
一邊回頭將永崙趕走,定燁被拖進房間之前仍在笑著勸永崙:「趕快回家,不用擔心,會
有辦法的。」
  定燁的身影消失在陽臺,永崙看不到人,也看不到這一切還能有什麼辦法。
  #
  後來連志群想再上門找定燁也見不到面了,母子倆的拉鋸仍在持續,大概是怕被外人
看見定燁的慘況,劉母總是用定燁在休息、或不在家等理由避不見面,然而和定燁在同一
個公司的怡娟知道他後來都沒再去上班過,他也恐怕完全沒有出過家門。
  這畢竟不是可以四處張揚找長輩幫忙的事,他們幾個年輕人坐困愁城毫無辦法,最後
永崙再也等不住,拜託志群和怡娟配合他,趁劉母不在家時裝作弄丟鑰匙的夫妻找鎖匠來
開門。
  要讓奉公守法的兩人配合他做這種犯罪行為,永崙也覺得很過意不去,畢竟可能有劉
家相熟的街坊鄰居會發現、告訴劉母,要背叛劉母的信任對他們夫妻來說也極有壓力,但
這實在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了,想商討個對策至少也要見到人再說,永崙再也受不了自己一
個人回到空蕩蕩的家中,擔心著定燁卻什麼都做不了。
  他們花了幾天摸清劉母出門的規律,趁著她去市場買菜的時間找了鎖匠來開門,送走
鎖匠後留怡娟在路邊把風,永崙一進門便直奔到三樓的定燁房間外,一邊喊著定燁的名字
邊打開扣鎖。
  像是等著他們進來,定燁坐在床上,比上次隔著三層樓距離看見時還要消瘦更多,但
他一派輕鬆的模樣和滿頭大汗的永崙形成強烈對比,看見定燁時甚至還漾開了笑,「動靜
這麼大,全世界都知道你們來了。」
  永崙撲上前一把抱住定燁,還沒說話眼淚就掉下來,尤其在聞到他熟悉的氣味、碰到
他骨感明顯的身體後,更是痛苦得哭出了聲音,他想罵定燁不好好照顧自己,但定燁又何
錯之有?沒有人是錯的,沒有可以怪罪的對象,所以才更難解、更痛苦。
  定燁抬起手來輕輕撫著永崙因為哭泣而抽搐的背脊,一邊靠著永崙的肩膀,朝跟著走
進房的志群無奈地牽起一個笑,無聲地說了句謝謝。志群看著他們兩人像亡命之徒一般狼
狽相擁的身影,鬱悶地忍不住嘆氣。
  「你這牛脾氣,真的是……那麼,現在該怎麼辦?」
  永崙放開定燁在地上坐下,全身還間或因為停不住的哭泣而發抖,志群的問題他也毫
無頭緒,這麼多天來滿腦子只想著要見定燁一面,想過的各種方法卻全都指向無解,他只
能無措地望向定燁,定燁握住他的手,抬頭對志群道:「你讓我們談談。」
  「好,別太久,阿姨應該不到一個小時就會回來了,怡娟在外面看著。」
  待志群走開到客廳去,定燁才再次低頭看永崙,伸手捧著他的臉頰,輕聲斥責:「黑
眼圈這麼重,又不睡覺?我叫志群要盯著你吃飯,怎麼瘦了?」
  「你好意思說我?」永崙說著伸手蓋住自己臉旁定燁的手背,指骨突出分明,讓他忍
不住又哭了出來,「你要乖乖被關就被關,幹嘛不吃飯?你這樣,好像……」
  「好像要死了?」
  「劉定燁!」
  「我沒事,不是故意要絕食的,真的就是吃不下。」定燁用拇指為永崙擦眼淚,
握著他的另一手收緊,溫柔但堅定地道:「我還能撐下去,等我媽心軟了,就有機會
和她談了。」
  「什麼意思……」永崙愣愣地盯著定燁堅決的眼睛,他眸中的光彷彿返照的迴光,
閃得他眼睛刺痛難忍,眼眶紅得像要泣出血來,「你是什麼意思?你還想繼續這樣下去
嗎?!」
  「我媽懂我,我也懂她,她在等我妥協,就像我也在等。」定燁說著苦苦笑了起來,
「選了這條路就沒立場說孝順了,但我們都知道我們在乎彼此,我愛她,不會離開她,她
總得必須要想通的。」
  「那如果等不到呢?!」永崙激動地捏住定燁的兩隻手,哭著吼道:「如果等不到她
接受呢?如果在她想通之前,你就先撐不住了呢?」
  「不會的……」
  「不會嗎?真的不會嗎?!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鬼樣子!你想過我是什麼心情嗎?」
  永崙放開定燁,撐著地板痛哭不已。在這之前,即使知道定燁母親的個性不可能放任
他不考慮婚姻,永崙卻一直都因為覺得害怕而從沒認真想過未來。年少輕狂時他覺得不必
想,畢業後他仍然逃避想,但他知道定燁一直都將這些事放在心上,待到這個時刻突然到
來時,便義無反顧地獨自扛了下來。
  他知道定燁正用他能想到最了解他母親的方式在對抗,也知道他現在強撐的笑是不想
讓自己擔心,但從那天在租處外被撞見,他就好像被定燁推到一個結界之外,界內只有定
燁和母親兩個人在斡旋著,身為伴侶的他卻無計可施,一點也無法介入,這根本就不對。
  但還能有什麼辦法?定燁不像他沒有家累,不可能放下相依為命的母親,他看起來脾
氣好,個性其實很倔強,也做不出尋一個女人結婚、毀了人家一生幸福的事。難不成真要
這樣耗下去?定燁的工作呢?別人怎麼看他呢?他必須要這樣一直等下去嗎?
  每天晚上,這些問題都纏繞在永崙的腦海中,他整夜睡不著,茫然找不到方向。
  「永崙……」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永崙的眼淚滴在磨石子地板上,沉重的未來壓得他抬不起頭看定燁。
  「永崙,你抬頭看我。」
  「我在想……」
  「曾永崙。」
  「不然放棄吧。」
  話說出口的瞬間,無可挽回的悔意和放下了一切的釋然同時在永崙心中升起,他全身
四肢百骸無處不叫囂著疼痛,除了痛哭什麼也無法再說,他想反悔喊對不起,卻又覺得收
回那些話也僅是徒勞無功,一直到志群進來喊他,他都不停哭著。
  「阿姨要回來了,快下去!」
  永崙被焦急的志群猛地拉起身,在抬頭時,他看見同樣滿臉眼淚的定燁。
  定燁從來不哭的。
  遇到再多煩惱,定燁也從來不哭,他總說,沒事,總會有辦法的。
  「定燁……」
  「我們再找機會來,定燁你保重身體,你也和阿姨再好好談談吧!」
  定燁抬頭看永崙,對他露出一個沾滿淚水的笑。
  「定燁、定燁……」
  耳邊有許多嘈雜的聲音,好像是劉母和怡娟都來了,永崙被志群架著離開,他不斷掙
扎著,心裡有太多話想說,嘴裡卻只能不停喊出定燁的名字,直到他離開那扇房門之前,
看見的都只有定燁溫柔、眷戀、充滿淚水的笑眼。
  那也是他看見定燁的最後一眼。
  //
  江從雪覺得哥哥婚後就像變了個人。
  他不再和多桑對著幹,不再對阿姨不耐煩,在國校的教職改為兼職,花更多時間進到
多桑的工廠實習做事,偶爾回娘家見到他時,他也不再露出憤世嫉俗的表情。一切好像都
在變好,老人家們總說成了家就會變成熟,大家也都說這樣的江從榮很有長子的風範,但
作為除了多桑之外在世界上認識哥哥最久的人,江從雪覺得比起成熟,他更像是放棄了什
麼。
  江從榮也不再寫作了。
  母親忌日那天,江從雪和丈夫帶著剛出生的兒子回娘家祭拜,煮飯和雜事有幫傭做,
一家子拜拜前聚在客廳說話,大嫂梅淨儀就在一旁做些奉茶的工作,江從雪和她寒暄了幾
句,但她大嫂是個安靜的人,也不太擅長與人交際,除了問好之外再多也說不出來了,她
只好尷尬地喝茶,聽丈夫和多桑聊些診所裡發生的事。
  有家族到訪,理應全家到客廳說話,這是傳統的多桑一直堅持的事,因此當他們坐了
十分鐘還不見江從榮出來時,多桑便不悅地問大嫂,要她去叫他出來,江從雪得了藉口脫
身,主動說要去尋哥哥。
  江從雪來到江從榮房外,敲敲門說了句我是雪,江從榮便應聲讓她進去,她推開門,
看見江從榮坐在桌前,正望向桌子對著的木窗戶外。這間房間的位置極好,向著西邊的院
子,每當落日時分便會灑進橘黃的夕照,不只能從低矮的圍牆看見開闊的天空,還能從錯
落的房屋之間看見遙遠處的一小截河堤。
  江從榮看見江從雪抱著外甥,連忙起身要讓座,被江從雪擺擺手制止,「逐家攏佇外
口講話,問你哪毋出去。」(大家都在外面聊天,問你怎麼不出去。)
  「小覕一下,橫直講遐攏仝款的話。」江從榮無奈地搖頭笑了笑,「『這馬做生理是
毋是較好趁』、『恁小妹攏生矣,啥物時陣換你予恁阿爸抱孫』,較講就講遮。」
(躲一下,反正講那些都是一樣的話。「現在做生意是不是比較好賺」、「你小妹都生了
,什麼時候換你讓你爸抱孫」,再說都說這些。)
  「我嘛聽甲會驚,毋才會入來,咱兄妹仔做伙覕一下。」江從雪嘻嘻跟著笑,走到
江從榮的床邊坐下,將手中的嬰兒抱給江從榮:「阿舅抱一下,予伊佮你仝款賢(gâu)
讀冊。」
(我也聽到會怕,才會進來,我們兄妹一起躲一下。
舅舅抱一下,讓他跟你一樣會讀書。)
  「若是論讀冊,誰比會過怹老父?」江從榮接過外甥,用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他幼綿
綿的下巴,「毋管賢讀冊無,平安快樂就好。」
(說到讀書,沒比得過他爸爸?不管會不會讀書,平安快樂就好。)
  江從雪也跟著贊同地笑了,見江從榮正專心逗著兒子玩,便抬頭四望這個她已經許久
沒有進來的房間。擺設還是和過去相同,榻榻米、衣櫃都是作工仔細、堪用多年的好材質
,面前這組木製書桌和藤椅更承載著她小時候傾仰哥哥的記憶,然而原本桌案上總會放著
的紙筆已經沒了蹤跡。
  小時候她卡桑總叫她別進屋吵哥哥唸書,她就偷偷躲在門縫後看,但每次都一定會被
發現,江從榮會招招手要她進去,讓她坐在藤椅和桌子之間,教她認書本裡的日本字。
  這字是ゆ、這字是き,ゆき就是你的名,因為你出世的時陣皮膚足白,我共卡桑講ゆ
きみたい,多桑就共你號作雪,其實我根本就無看過落雪,毋過我足佮意這个名。
(這個字是yu,這個字是ki,yuki就是妳的名字,因為妳出生的時候皮膚很白,我跟卡桑
說「好像雪一樣」,多桑就把妳取名叫雪,其實我根本沒看過下雪,不過我很喜歡這個名
字。)
  這個故事她聽江從榮說過很多次,不管是懵懂無知的小時候,還是嫁作人婦有了自己
孩子的現在,她都和第一次聽見時一樣,感覺自己的名字被兄長與父母賦予了深深的愛,
她非常喜愛。
  實木桌,藤椅,墨水,鋼筆,格子紙,滿櫃子的書,和喃喃唸著書稿字句的聲音,這
些都構築成她對江從榮的印象,然而曾幾何時,桌椅還在,筆墨稿紙卻已經完全消失了。
  記憶中,江從榮很喜歡看書、寫字,等她懂多桑和哥哥爭執的內容時,她才知道
江從榮喜歡創作,她並不懂寫作是好或不好,只知道多桑極不認同,而他們兩人常常
因此吵架。
  她從未理解過江從榮身為她「哥哥」之外的身分,在學校是什麼樣的人。他都寫些什
麼內容呢?寫作的他在同儕間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的作品成功或受人景仰嗎?如果真如
多桑說的,寫作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那麼為什麼哥哥會繼續寫著呢?而在堅持這麼多年
之後,為什麼在這時候收起紙筆不寫了呢?難道真如長輩們所說,成家立業,從前熱愛的
事物都必須放棄嗎?
  江從雪沒有像江從榮一樣那麼堅持的事物,從少女成為少婦、再從新嫁娘變成母親,
中間並沒有什麼拉扯或糾結,好像懵懵懂懂之間就接受了身分的轉換,所以並不完全懂哥
哥的變化從何而來,然而她看得出來,現在的哥哥並不快樂。
  「阿兄。」
  「嗯?」
  「你和(hām)阿嫂鬥陣了按怎?」(你和大嫂相處得怎麼樣?)
  江從榮輕輕晃著手臂,笑著看外甥在自己臂彎中酣睡的模樣,為了不吵醒孩子而低聲
回答:「就按呢,哪有按怎?」(就這樣,哪有怎樣?)
  江從榮的臉上一直掛著笑,然而那笑卻看得江從雪渾身難受,尤其當她哥哥發現她
沉默不語而轉過頭對上視線時,看著他傳達不進笑意的眼睛,她不知怎地突然覺得非常
哀傷。
  #
  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江從榮都不敢再經過河堤旁的小徑,即使他知道蘇俊生已經為了
照顧出院後須休養在床的母親而搬離河仔頭,回到安福去了,不可能再出現在河邊。
  下聘前一夜,他將舊稿、空白稿紙、刊載過他作品的雜誌和卡桑留給他的唱盤全部放
進一個木箱子裡,收進櫃子最底最深的角落,只有那隻醜醜又有點可愛的飛鳥被他剪了下
來,放在皮夾的一個夾層裡,也不曾再拿出來看過。
  結婚那天來了很多人,大多數是他不認識的多桑的客人,文友中他只聯絡了鍾青朗,
鍾老和另外兩位文友來吃喜酒,祝福他幾句話,後來他們也都沒有再見面,只有鍾青朗在
幾個月前寫了一封信來,報告了他資助的本省作者文學刊物近況如何,並詢問他近期是否
還有創作。
  家事繁忙,乏力提筆,愧向先輩,無顏以對。江從榮思考整個星期,只用了十六個字
回信,鍾青朗沒再多問,只偶爾為他捎來寫作會的近況與刊載同仁作品的雜誌,但那些在
江從榮匆匆閱讀過後,也都被他收進了櫃子裡,不敢再多碰多翻。
  這段時間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樣難熬,只是好像有一層霧將他的感官和外在世界隔開
,朦朦朧間可看見外界的一切,感受卻不太真切。他過去掙扎多年,從沒發現走在人們對
自己期許的道路上其實如此輕鬆。在辦公室遇到的人事物,他們對自己說的那些無重點的
話,房內新換的雙人床,身邊躺著的妻子,多桑軟土深掘的進一步要求,這些都不太讓他
感到難受。
  只有在一些非常微小而不經意的瞬間,疼痛會如日頭從雲霧的縫隙間照出來一樣,猝
不及防地襲擊而來。阿雄不經意問起過去經常和他在河堤待在一起的蘇俊生,而他只能回
說他搬走了時;路過因為蘇俊生喜歡而買過的番薯攤,想起他們曾經在河邊一人一半分食
時;視察生產線看見自家的汽水,想起蘇俊生因為喜歡喝汽水而存錢買下一瓶,卻為了冰
敷而送給他時……
  他並不特意去想起,但每當那些時刻來臨,他才發現自己從未遺忘,和蘇俊生在一起
的日子明明才不過幾個季節,比離開他之後的日子還要短暫,然而想起時記憶卻非常清晰
,好像過去近三十年的日子渾噩終日,只有蘇俊生來到之後才有了色彩,斑斕濃厚,從此
即使蓋上一層白布,都能清晰想起布下的畫面。
  再次來到河邊是江從榮也沒想到的原因。
  倒不太戲劇化,是工廠的宣傳人員想出了拍攝形象廣告海報的計畫,仿照國外的一些
汽水大廠找貌美的女郎在海邊喝著冰涼飲品的作法,表現出在特定季節或場合喝汽水的印
象;只是他們想出來的是在地版本,以工廠所在的河仔頭為背景,找來形象清新的年輕女
星在河邊喝冰得涼涼的汽水,將照片做成宣傳海報。
  江從榮看不出來在這樣的地方拍廣告照片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做法也並不普遍,比
單純登報或請師傅畫海報還要耗費人力與成本,但這些本來也不關他的事,他進工廠後主
要協助開發上架鋪貨地點的業務,沒有想多加置喙。
  然而負責廣告計劃的王經理是江一夫為了替工廠注入新力而找來的年輕人,想法新穎
,有時過於前衛,讓許多跟著江一夫從日本時代打拚至今的老員工很是看不慣,於是江一
夫一聲令下,讓江從榮和之前被吩咐來跟著他的倒楣陳經理一起監督,一來看著那王經理
不要衝過頭,二來也讓廠裡的老員工少點抱怨。
  江從榮有意閃躲,於是打算和陳經理分攤工作,由他來審理計畫內容、預算與執行方
向,到河邊拍攝的現場監督則交給陳經理和王經理負責,然而王經理年輕氣盛,似乎覺得
江從榮和自己年紀相仿、與守舊的老員工們不一樣,天天拉著他扯那些國外學來的廣告原
理,想和他一起為江川汽水帶來新的氣象、打造新的形象、拓展普及率及國外市場。
  身為工廠二代的江從榮完全沒有王經理那股衝勁,他既沒想要壯大汽水廠,也沒想過
證明自己的工作能力,減少教職到廠裡幫忙本來就是放棄掙扎、隨波逐流,因此看見王經
理就想躲,躲不過就陪無可奈何被拖下水的陳經理聽他囉嗦。
  拍攝海報照片那天他特意晚進工廠,沒想到王經理在停車場等著他,待他停好腳踏車
就順勢把他拖上工廠的公務車,一起到選定的河邊去。場地是王經理親自去看的,和過去
江從榮經常駐足、與蘇俊生見面的河岸隔了一小段距離,河水較淺,背後的草原更遼闊好
看,配上長相甜美、舉著汽水喝的女孩,比之那些國外汽水在海邊穿著清涼的海報,似乎
也並不算差。
  王經理興沖沖地和攝影師傅說著話,江從榮卻全無心情,他看著熟悉的河岸便鬱悶,
全程沉默不參與,算是看著江從榮長大的陳經理本來就知道他進廠工作非出於願意,而且
儘管平常的他便很少說話,但今日的沉悶更勝以往,於是便有意為他擋下不必要的交際對
談。
  拍攝在中午前順利完成了,王經理在市區的餐廳訂了一桌菜招待所有參與工作的人員
,江從榮本來就沒有心情,聽到訂的還是與蘇俊生初見的那一間店時更是胃口全無,便找
藉口婉拒了這頓飯,自己一個人走路回工廠。
  回廠的方向必須經過他熟悉的河段,江從榮本打算岔出河堤,繞行市區避過去,然而
鬼使神差地,他的腳步帶著他沿冬日荒草橫生的小徑不斷前行,越走越是用力,越走越是
執拗。
  然後,他便在那個河邊看見了那個人。
  他以為自己夜有所夢因而出現了幻覺,那個用他熟悉的姿勢抱著膝蓋坐在河邊的人,
他懷疑只是自己的投射,他頭痛欲裂,既怕向前會將那人看得太清,又怕自己靠近會讓一
切煙消雲散,只能定在原地不敢再移動半步,直到那人察覺有人在,轉過頭來看見他。
  蘇俊生看起來不比江從榮平靜多少。他驚訝地瞪著江從榮的眼睛因為臉頰消瘦而顯得
更大,臉色看起來煞白無血色,下意識地想用微笑化解尷尬,卻非常不成功地只扯出一個
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靜……」
  「江桑。」
  江從榮萬萬沒想到他躲避了這麼久,竟然在不經意間重回河邊的這天就遇見對方,他
一直期望和優柔寡斷的自己分開後,蘇俊生能夠平靜安好地生活下去,然而此刻面容憔悴
的蘇俊生讓他的胸口疼痛萬分,又氣又悲,氣他不好好照顧自己,悲傷自己如今何來立場
感到捨不得。
  蘇俊生似乎也想到同樣的事,說不出話,便乾脆沉默,他只對江從榮輕輕點了一個頭
,準備站起身,江從榮因為他的無語而感到更加難過,問他:「你哪會來遮?」
(你怎麼會來這裡?)
  這句話不知道哪裡觸動了蘇俊生,他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癱坐回地上無力地望著
江從榮,眼眶迅速地發紅,哭了出來。
  「阮阿姆死矣……」 (我媽媽死了……)
  幾乎是立刻,江從榮便跟著流下眼淚,對面前這個男人的思念、和對他失去親人的不
捨,讓他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武裝通通都拋去,他奔上前,往蘇俊生撲去,緊緊地將痛哭
的蘇俊生擁進懷裡。
  「靜,靜……」
  江從榮流著淚,將吻印在蘇俊生淚溼的臉上和眼上,一次次喚著只有他們倆人知道的
密語,那是他為蘇俊生取的暱稱,此刻卻是他的期望,他希望能一生守護他,希望他的俊
生一生平靜,不要再有任何的憂慮悲傷。
  他希望他們能不顧一切,如河流,如飛鳥,向前奔流,向外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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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花了超多時間才面對這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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