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河邊春夢–6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1-05-06 14:52:33

  永崙還記得那日志群一路從編輯室外踩著雜亂的步伐衝向他的情景。
  那一陣子大家正為了萬年國會即將改選的新聞奔波來回,公司內外總有急促的腳步聲
,一開始他還以為又有什麼消息,從採訪稿堆中抬頭看見的卻是志群滿頭是汗、慌亂煞白
的臉。
  一直到站在掛著白燈籠的劉家門外,永崙都還無法接受事實,他甚至呆站在馬路對面
的騎樓下,連再動一步的力氣與勇氣都沒有,志群半抓半攙著他來到掛著金黃布幔的靈堂
外,先他一步激動地流下眼淚。
  「哪會按呢啦……」(怎麼會這樣啊……)
  發生什麼事?這樣是怎樣?為什麼他會在這裡?誰出事了?何志群為什麼哭得那麼傷
心?永崙惶然舉目四顧,剛放開志群的手想走近一點,靈堂內便衝出一個婦人,啪地一聲
在永崙臉上甩了一個用力的巴掌。
  「阿姨!」志群連忙擋在無法反應、被打得跌坐在地上的永崙面前,著急地對定燁母
親喊著:「你莫按呢啦!」(妳不要這樣啦!)
  「攏是你!攏是你害死阮囝!」(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兒子!)
  劉母瞪大的眼睛裡都是血絲,滿臉眼淚,永崙揚著被打得高高腫起的臉盯著她瞧,感
覺連她一個細不可察的毛孔都在叫囂著憤怒,她歇斯底里地越過不敢用力架開她的志群,
拳頭與巴掌毫不留情地打在永崙身上。
  「阿姨!莫閣拍矣啦!(阿姨!不要再打了啦!)」志群哭吼著,一面阻止已失去理
智的婦人,一面轉頭向還呆愣著的永崙喊道:「永崙!你先走吧!」
  永崙沒有動作,打在他身上的力道彷彿渾然未覺,他的視線越過擋在她面前的志群、
失控的劉母和前來相勸的留家親戚,看見壇上擺著放大的黑白證件照,耳邊響著他們的怒
罵聲、馬路上的車輛聲、以及靈堂裡用卡帶播放著的誦經聲,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
音菩薩,他像被佛經釘在原地似地,無法動彈。
  「我一世人攏袂原諒你!是你害死定燁!是哪死的毋是你?是哪死的毋是你?!」
(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是你害死定燁!為什麼死的不是你?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為什麼死的不是他?為什麼剩他還活著?這個問題在往後的日子裡,每個睜眼的瞬間
、每個睡前的反側、每個難醒的夢裡,永崙將千遍萬遍地問自己。
  為什麼只有他還活著?
  #
  陳景樹後來又翻出母親當時在江家的飲料工廠留下的舊物給永崙看,有領班證、兌換
民生用品的配給券、還有幾張和工廠同事出遊的舊照片,他拿出其中一張工廠同仁到陽明
山出遊的泛黃相片,指著一群人中站在後排的高個子男人和他身邊的女人。
  「我媽說這個就是江從榮和他太太。」
  照片中的男人看起來大約三十多歲,但從黑白的相片中卻能看出他的頭髮中夾雜著不
少白髮,面貌端正俊秀,望著鏡頭的表情淡淡的,帶著疏離;而他身邊頂著短俏髮型、穿
著素雅襯衫的單眼皮女人也同樣面無表情。
  永崙問能不能借這張照片去附近影印,陳景樹爽快地答應,告訴他剛剛碰面的雜貨店
有影印機,還給了他一張自繪的河仔頭地方簡圖,向他介紹鎮上幾個重要的地標,包括江
家工廠遷移之後留下的空地、當年江從榮任教的小學、以及沿著整個小鎮蜿蜒而過的河邊
小徑。
  「我等一下還和人有約,不能帶你去走,你可以自己繞繞,我大概五點的時候會回來
,如果你五點前就要回去,相片也可以直接放在雜貨店,我再去拿就好。」
  「陳大哥你忙,我自己處理,待會再把相片拿回來還你,謝謝。」
  暫別陳景樹後,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永崙決定去看看事發的河邊。
  春永河是當地大河的分支,在轉彎與另一條河合流前有一段正好流過整個河仔頭,因
為對下游匯流的區域來說是中上游方向最大的城鎮,因而得名河仔頭。沿著春永河可以走
遍整個小鎮的北半邊,進入繁忙的鎮中心後再往東走就是臨鎮了,永崙計算了一下路程,
走到市區再往返差不多正是日落時分。
  小鎮的車站周圍發展繁榮,各種工商業店家都不少,他沿著地圖指示轉彎,不多久便
拐進一條有著茂盛綠蔭的雙向道,小鎮早上應該也是下過雨的,路樹的葉子上還帶著溼意
,將新春的綠襯得更加鮮明,偶爾有微風吹拂還會搖落幾滴未乾的雨水,潮溼清新的綠草
味道讓人聞著便心情開闊平靜。
  永崙沿著路邊的騎樓走去,很快就脫離住宅區,在一條橫向的馬路對面看見河堤。說
是河堤,其實只是不到一公尺高的土坡,上面鋪著不知什麼年代建上去的水泥,他踩著溼
潤的石泥地踏上去,便看見距離腳下落差也不高的土坡與草地,再過去就是河流了。
  雖然以河得名,但整個連接城鎮北側的河堤並沒有得到政府的規劃,只有部分通向較
多住家或通學的道路才被居民整理出便道、加上圍欄,大部分河段邊仍是雜草叢生,土石
裸露。但也因為這個原因,河流周遭並沒有美學糟糕的設施,走在河坡邊還能聞到夾雜泥
土與草香的潮濕氣味,讓永崙因為沒有進展而煩悶的心情得到些微的舒緩。
  他越過草地,站在圍籬外望向河面。三十年前,這裡應該還沒有這些人造的河堤地面
和木頭圍籬吧,草地上花草繁生,河流靜靜流淌,讓人心情平靜,站在三十年後的此地,
永崙都還能夠想像當年純樸的鄉鎮中這一隅美好的景色。
  為什麼會選擇在這樣靜謐的美景中結束自己的生命呢?跳進水裡的那一剎那,江從榮
是否想過後悔?在踩不到底的河裡載浮載沉,他心裡想的又是什麼事、什麼人呢?是那個
負心騙財的男人,還是他愧對的妻子與家人?
  只怕這世界上除了死去的本人之外,沒有其他人能知道了。
  步行大約二十分鐘後,河流轉向,前方再沒有可行的道路,永崙沿著邊坡走上平坦的
土石路,很快地便抵達河頂國小,繞過側門邊時能看見緊鄰的操場上有學生正在上體育課
,傳來孩子們雀躍的喧嘩聲,再往前走去便是鎮中心了。
  永崙坐在學校圍牆外多餘的學生椅上,拿出陳景樹給他的手繪簡圖。城鎮以公所為中
心,圍繞著一些公部門單位、兩間學校,以及江家工廠的遺址,距離國小不遠處便是鎮上
香火鼎盛的媽祖廟,和臨鎮客家庄的伯公廟並稱此地區必參拜的著名景點,地圖上甚至還
標出了負有盛名的小吃與老字號餐廳。
  但他的心思並不在遊覽上,便趁著遇上學生放學的隊伍前折返,逆著河向,在春夏交
接、日頭還掛在半空的河邊景色中回到車站附近的雜貨店。
  傍晚的雜貨店聚集了街坊鄰居閒聊,幾個老人帶著孫子坐在板凳上聊天,招呼永崙的
仍是下午見到的那個老闆娘,她見永崙走得出了汗,熱情地從冰箱裡拿出一瓶汽水請他喝
,還頗為自豪地介紹這個牌子的飲料從前正是在河仔頭生產的,只是十幾年前失火,工廠
遷到別處去了。
  永崙趁著老闆娘和那些鄉里鄰人聊起江家的工廠,拿出那張照片請她幫忙影印,老闆
娘一看見那照片便立刻認出了裡面好幾個人,「遮攏是咱遮的人啊,這个是阿玉嬸仔,啊
這个是阿爸……」(這些都是我們這裡的人啊,這個是阿玉嬸,這個是阿爸……)
  那些鄰人立刻圍著那張照片高聲談論了起來,尤其老人家更是懷念不已,指著這個說
現在人在哪,指著那個說兒子剛娶媳婦,老闆娘趁隙問永崙怎麼會有這張照片。
  「我跟陳老師借的,其實我是來找陳老師訪問的,我正在做江川汽水的報導,雖然寫
得差不多了,但是想說來河仔頭看看是不是有什麼資料可以找。」
  一群人聽到是熟悉的話題,立刻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永崙在老闆娘替他拉來的
板凳坐下,拿出紙筆作勢抄寫,聽老人們訴說江川牌汽水從日本時代開始的種種曾經,從
工廠的設立說到第一代老闆江一夫回饋鄉里的慷慨,再從十幾年前工廠的火災說到江一夫
的逝世。
  「火災過後不久江一夫就去世了嗎?」
  「無喔,伊閣較早進前就過身矣,敢若是佇……」
(沒有喔,他更早之前就過世了,好像是在……)
  「佇怹兜出代誌無偌久進前啦。」(在他們家出事沒多久之前啦。)
  不知哪個人說的這句話,讓七嘴八舌的討論聲暫停了幾秒,隨後有個老人們便開始吁
嘆起江家的變故,幾個較年輕一些的人忍不住追問發生了什麼事,於是話題便說到永崙熟
悉、也想探問的江家私事。
  江家第一代老頭家江一夫的首任太太為他生了一男一女,女兒成年不久就嫁給鎮上的
一位醫生,兒子則在學校教書,晚了幾年才娶妻。長子曾經在婚後短暫到家裡的工廠幫忙
,但才結婚一段時間他便傳出和從臨鎮來工作的一個男人不倫,實則對方是為了騙錢才接
近他,在被家人發現、損失名譽與財物後,江家兒子因為對家庭感到內疚不已,不久後便
跳河自殺。
  「啊?佮查埔人喔?」(和男人喔?)
  「著啊!毋閣尾仔毋知是按怎,彼个騙人的煞無代誌,閣娶某生一个後生呢。」
(對啊!不過最後不知怎麼了,那個騙人的反而沒事,還娶老婆生了一個兒子欸。)
  永崙驚訝地睜大雙眼,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聽見另一個當事人的消息,急忙追問:
「真的嗎?阿伯你怎麼會知道?!」
  「我聽人講的,印象中敢若嘛有看過……」
(我聽別人說的,印象中好像也有看過……)
  「敢誠實的?進前攏無聽人咧講呢!」(真的嗎?之前都沒聽說欸!)
  「彼當陣有政府的人來——」(那時候有政府的人來——)
  「——好矣啦,帶(tshuā)囡仔來佇遮莫閣講彼有的無的。」
(好了啦,帶孩子來這裡,不要講那些有的沒的。)
  店內走出一個人打斷了話題,永崙跟著眾人抬頭,一個穿著汗衫的老人家神情嚴肅地
走了出來,他聽見老闆娘喊他阿爸,其他人則叫他阿雄伯。
  閒聊被中斷也讓眾人察覺天色已晚,大夥起身收拾椅凳,紛紛告別返家,年代久遠的
他人家務事終究只是談天的話題,隨意便可斷尾拋丟,回到各自的營生。
  永崙急忙放下汽水,想追出去尋那個騙子娶妻生子的後續,老闆娘見他要走,連忙攔
住他將印好的照片給他,怎麼樣都不肯收影印費,還問他知不知道哪裡可以吃飯、介紹車
站附近有旅館可以住。永崙匆匆道謝,走出店外時卻已經沒看見剛才那老人的蹤影,只有
帶著孫子的一兩個鄰人還漫步在夕陽餘暉下。
  他站在雜貨店外的馬路邊左右張望,猶豫著是否該返回店裡詢問老闆娘那位老人的身
分,現在去還照片並詢問陳景樹關於另一人娶妻生子的事也是一個方法,但他提供的線索
裡並沒有提到那個騙子的後續,不知是他忘記提、覺得不值一提、還是並不知情。
  永崙最後決定先跑過去攔住前面那些人,轉過身時卻見剛才出聲打斷話題的老人站在
不遠處,正直直地望著他。
  「阿伯——」
  「你是哪欲來問江家的代誌?」(你為什麼要來問江家的事?)
  「我……不是……」永崙錯愕片刻,隨即冷靜下來,回答他事先準備好的說詞:「我
是想問江川汽水工廠的事,剛剛是正好,大家看到照片才聊了起來。」
  老人卻並不輕意被他胡弄過去,「若按呢,你逐(jiok)起去是欲問啥?」
(那你追上去是想問什麼?)
  永崙沒被他嚴厲的質問勸退,而是反問:「阿伯,江家大漢囝的代誌,你是毋是知影
啥?」(阿伯,江家大兒子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代誌攏過去幾若十冬矣,這馬閣來問嘛無路用,會記的死了了矣,閣活咧的嘛無一
定知影正確的。」老人背過身,留下一個問題:「就算講你知影彼時陣是發生啥物代誌閣
按怎?」
(事情都過去好幾十年了,現在再來問也沒用,記得的都死光光了,還活著的也不一定
知道正確的。)
  繼續爭執在尋找的原因也得不出什麼結果,永崙乾脆問了最在意的事情:「拄才彼个
阿伯講彼个騙江家大漢囝的查埔人有娶某生囝,閣捌看過伊,你是毋是嘛知?」
(剛才那個阿伯說,那個騙江家大兒子的男人有娶妻生子,還曾經看過他,你是不是也
知道?)
  老人進屋的腳步停了下來。
  「你是毋是熟似彼个人?伊叫啥物名?伊這馬敢是蹛佇遮?」
(你是不是認識那個人?他叫什麼名字?他現在住在這裡嗎?)
  永崙能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拔高,語氣尖銳執著到讓人心驚,彷彿瘋魔。他也覺得自己
追問到這樣的地步已經不正常了,但他控制不住,尤其在到處碰壁、幾乎要放棄,卻突然
離真相這麼靠近的此時,他無法再去顧慮別人的目光。
  「你到底是啥物人?」老人轉過身,原先的戒備因為永崙眼中的偏執轉為驚訝,「你
熟似蘇俊生?」 (你到底是什麼人?你認識蘇俊生?)
  永崙愣住,蘇俊生,這是整個尋訪過程中首次出現的陌生名字。
  「蘇俊生?伊就是害死江家大漢囝的人?」(他就是害死江家大兒子的人?)
  老人因為他帶著敵意與控訴的探問而皺起眉頭,揚聲喝道:「你啥物攏毋知,莫佇遐
黑白講!」 (你什麼都不知道,不要在那裡亂說!)
  「若按呢,到底彼陣是發生啥物代誌?敢講拄才逐个講的毋著?毋是彼个蘇俊生騙江
從榮的錢?毋是伊害江從榮自殺了後,家己閣活了好好、娶某生囝?!」
(那麼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難道剛剛大家說的不對?不是那個蘇俊生騙江從榮的錢?不
是他害江從榮自殺之後,自己還活得好好的、還娶妻生子?)
  不是那個人辜負了一個擁有家庭卻仍然與男人外遇的傻子?不是那個人一走了之,讓
名譽和財物都蒙損的望族二代決定自我了斷?
  不是那個人放江從榮自己去面對無邊的絕望,讓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在死前心
裡在想的是什麼——就和他一樣?
  面對永崙的質問,老人露出了同樣困惑卻悲傷的表情。他嘆了一口長氣,輕輕地搖了
搖頭。
  「我到這馬嘛猶是毋知影,怹兩个查埔人按呢……到底是按怎。」
(我到現在也還是不知道,他們兩個男人這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
  河上突然吹來一陣強風,把江從榮手下的稿紙吹得啪啪作響,他握著筆的手將紙壓
在膝上的公事包上,避免它們被風吹跑,同時轉過頭看躺在他身邊、仍然睡得香甜的蘇
俊生。
  「靜(しず)……靜,你按呢睏會寒著啦。」 (しず,你這樣睡會感冒啦。)
  「嗯……」蘇俊生睜開眼,眼下帶著勞累的黑影,滿臉仍是濃濃的睡意,他眨了眨眼
,翻了個身縮起來,繼續睡了回去。
  江從榮無奈地失笑,他將稿紙收進包裡,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外套蓋在蘇俊生身上,
「就算講欲熱人矣,河邊遮猶是淡薄仔寒呢。」
(就算要夏天了,河邊這裡還是有點冷耶。)
  貪睡的戀人無暇理會江從榮,只是挪了下身體,將額頭靠在他的身側,繼續閉目沉
睡。平常的蘇俊生不可能出現這樣近似撒嬌的親近模樣,這讓江從榮忍不住覺得可愛,
只得為蘇俊生拉了拉外套,確定他的肩膀都蓋在衣服下,才用手指輕輕地摩娑他眼下的
黑眼圈。
  他們已經多日不見了,好不容易今天在河邊等到蘇俊生,他卻窩在自己身邊睡覺,讓
江從榮覺得有點可惜,但更多的是心疼。雖然蘇俊生沒有明說,但江從榮大概能猜得到,
他是為了支撐家計與母親的醫藥費而沒日沒夜地工作著,只有在河邊和他相見的片刻才能
短暫放下擔子,和他一樣,將自己丟進書頁中,忘記現實。
  江從榮好幾次想問,但蘇俊生從來不和他多說家裡的狀況,他只聊過自己有個嫁到市
區的妹妹,家裡早就沒有父親,讀完國校就出來做事了。客家人重視學業,蘇家父親還在
的那幾年,他在鍾青朗那裡認識了文學的世界,離開學校後,為了能看懂更多故事,仍然
在工作之餘自學,也才有機會認識江從榮。
  每當看著這樣的蘇俊生,江從榮便會覺得自己真是幸運許多。當然身在江家,仍有許
多令人厭煩、無法選擇、不得不面對的義務,但至少他不愁吃穿,還有閒餘為自己無法實
現的理想傷春悲秋,而蘇俊生則認命地接受命運;他們的共同點,或許便是都不曾放棄對
文學的熱愛。
  以及,他們都是男人。
  如果蘇俊生是女人,或者,如果他是女人。相戀日久,江從榮最近經常想起這個問題
,但每次想到最後都沒有結果,畢竟這是無法假設的事,他們就是兩個男人相愛,兩個身
分懸殊,擁有相同的身體,卻能看見彼此靈魂的人。
  這段感情是否注定無果呢?或者他們能夠永遠這樣祕密地持續下去?他心裡清楚只要
他一日還在河仔頭,還是江家的長子,這種日子就不可能長久——除非他們一起離開這裡
,到一個新的地方,用新的身分重新開始。
  但是可能嗎?在這麼多年的掙扎後,仍然選擇留在江家的自己、和仍有老母要照顧的
蘇俊生,可能拋去一切,遠走高飛嗎?就算真的離開了,日子是否能就此順遂?連同姓氏
的男女都無法結合的世道,可能接受兩個同性別的男人嗎?
  他捧著蘇俊生睡得暖暖的臉頰,愛憐地望著他的睡顏。能多一秒便是一秒吧,在能夠
享受他多年來難得擁有的靜謐時刻時,便盡情地感受當下的美好,感受蘇俊生帶給他的平
靜與對生活的期盼。
  「你咧想啥?」 (你在想什麼?)
  江從榮回過神,蘇俊生仍是閉著眼睛,但也許是被他這樣摸著,沒有再入睡。江從榮
沒說話,僅是在他的頰邊很輕很輕地捏了一下,又為他把身上的外套蓋實了一些。 蘇俊
生沒有得到江從榮的回答,於是睜開眼睛來看他,江從榮看見夕陽反射在他的眼睛裡,是
比河水還要澄澈的霞色。
  「咧想咱幾若工沒看見矣,你煞一直咧睏。」
(在想我們這麼多天沒見了,你卻一直在睡覺。)
  蘇俊生聞言瞇著眼睛笑了,邊揉著眼睛坐了起來,「歹勢啦,我有寡仔忝……」
(抱歉啦,我有點累……)
  「若真正遐忝就踮厝內歇睏,毋免勉強來遮。」
(如果真的這麼累就在家裡休息,不用勉強來這裡。)
  累到在外頭的草地上都能睡著,卻仍然尋找工作與照顧家人的空隙來到河邊,理由當
然沒有別的。身體的勞累可以靠休息與年輕去克服,心靈的勞累卻無法,過去的他能夠相
依的只有那些印著鉛字的書本,現在他則有了暫時放下一切、依偎歇息的地方,有了一個
人的陪伴。
  但蘇俊生羞於表現感情,最終只是笑了笑:「無啦,無勉強。」
(沒有啦,不會勉強。)
  江從榮被他弄得沒有辦法,替他將外套重新披上肩膀,攏好衣領後摸了摸他這陣子消
瘦些許的臉頰,「上無愛好好矣食飯,知無?」(至少要好好吃飯,知道嗎?)
  「我有啊。」蘇俊生說著抬起頭四望,確定周圍沒有行人,才像小狗一般在江從榮撫
在自己臉上的手上蹭了蹭,「你免煩惱啦。」(你不用擔心。)
  他越是這麼說,江從榮反而越是放不下心,但還不等他再說些什麼,蘇俊生便突然坐
直了身,抓過他的手錶看時間,「啊,遮晏矣!我愛轉去矣!」
(這麼晚了!我該回去了!)
  江從榮一把抓住站起身的蘇俊生,「遐早?你今仔(tann-á)來無偌久呢。」
(這麼早?你剛來沒多久耶。)
  「我愛去病——」(我要去醫——)
  蘇俊生說了一半便住了口,江從榮卻立刻就抓到未出口的那個字,追問他:「病院?
是恁阿母閣蹛院矣?抑是你……」(醫院?是你媽媽又住院了?還是你……)
  「我無代誌啦……」蘇俊生嘆了口氣,重新在江從榮身邊坐下,將剛才突然站起身而
掉到地上的外套撿起來,拍了拍上面沾到的草灰,「是阮阿姆(aˊ meˊ)無毋著。」
(我沒事啦……是我媽媽沒錯。)
  「姆仔(m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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