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支語警察(五)(完)

作者: redorphan (紅色孤兒)   2020-12-18 23:51:53
文章略長,是本篇的最後一篇了。
  鍾世:我不覺得你給我的那些人,是應該被糾察和改正的對象。
  鍾世平本來想可能又要等個兩三天才有回音,畢竟上次他們不歡而散。
  但出乎意料的,手機立即就跳了通知。
  大馬:為什麼?你會這樣說,代表你看過那些連結了,應該知道那幾個人的嚴重
程度。
  鍾世:支流及非正統……我是說,判斷是不是使用支語的標準,應該每個人一樣
嗎?
  大馬:我不懂你的意思。
  鍾世:我的意思是,每個人的學歷,不,不要談學歷好了,每個人的年紀、背景
、經驗、家庭還有生活環境,乃至於平常習慣接觸的媒體都不一樣。
  鍾世:比如從小生活在國外的華僑,和從小生長在國內的台灣人,我們看待他們
使用中文是否正確的標準應該一樣嗎?
  鍾世:還有年紀,我們現在二十幾歲,但現在三十幾歲、四十幾歲甚至更年長的
人,他們接觸的語言環境應該跟我們完全不同,這也要用同樣的標準去糾察他們嗎?
  鍾世平把心裡想的一股腦的全發洩出來。他總算知道,打從聽馬直亮在書展高談
闊論那刻起,一直鬱積在心底深處,那種無以名狀、卻又莫名壓迫他心頭的感覺是什
麼了。
  他直覺馬直亮會為此生氣,甚至會跟他翻臉,但鍾世平已管不了那麼多了。
  但馬直亮比想像中還平心靜氣。
  大馬:你的意思是,我們執行糾察之前,要先調查那個人的身家背景嗎?
  鍾世:也不是……
  大馬:就算像你說的,對不同的對象使用不同標準好了。但同樣是在台香港人,
也有人可以把書面中文寫得文情並茂。同樣是五十歲,也有人打起字來比二十歲的人
還快。
  大馬:你所說的不同標準,是要區分到多細緻呢?
  鍾世平一時僵住,竟想不到回應馬直亮的話,視窗繼續跳出馬直亮的文字。
  大馬:更何況,就如同我一開始跟說過的,我們所說的,充其量就是一種提醒。
  大馬:我們讓那些使用支流及非正統用語的人知道,他所使用的用詞用語是不對
的,把正確的告訴他們。至於他們知道後要不要改、是痛改前非還是依然故我,我們
都不會干涉。
  鍾世平想打說「但你們讓小馬連臉書都不敢用了」,但他也不知道支語協會用了
什麼手法,有可能真的只是「提醒」,只是小馬自己太過玻璃心,才會嚇到連發文都
戒慎恐懼。
  大馬:我們成立支語協會,當然就是使用我們的標準。而世上任何有標準的事物
,都會加入主觀的成分,我們糾察的支語,理所當然是「我們所認為的支語」。
  大馬:但這並不表示這種建立標準、對於不符合標準的事物加以糾正的行為沒有
意義。
  大馬:就像我們的法律,其實也是一種主觀的標準,是政府或某部分的人民,基
於各種理由,認為「這些事情應該這樣做」的標準,但不可能完全適用於每一個人。
  大馬:可是你不會因為一個盜賊家裡窮、從小沒唸書,就放棄不去逮捕他,不告
訴他他所做的事情是錯的,或給他相應的處罰。也不會因為一個殺人犯從小被爸爸打
,就覺得他長大去殺害別人有道理。
  大馬:給予做錯事情的人同情是一回事,導正他們的行為則是另一回事。
  大馬:你把兩個概念混為一談了,鍾世。
  鍾世平怔在那裡,他本來滿懷著理論,才會衝動上交友軟體和馬直亮爭辯。
  但馬直亮短短幾句話,就把他滿腔的不平全澆熄了下去。他反覆看著馬直亮的留
言,一時竟找不到任何一個字反駁他。
  鍾世平像個消了氣的氣球似的,坐在沙發上發怔良久,馬直亮又回了留言。
  大馬:如果沒有其他問題,就趕快執行警察的工作。
  大馬:我會一直等著你。
  鍾世平看著馬直亮最後那句話,不知為何,竟覺得螢幕有些模糊。
  他揉了揉眼睛,情況仍然沒有改善。他又去倒了杯水,在水槽前一飲而盡,只覺
頭痛欲裂。
  他試著再拿起手機,交友軟體上「大馬」的暱稱竟微微晃動,像從水裡看出去一
樣。
  鍾世平這才驚覺到,原來馬直亮不知何時上傳了他的頭像,而他記得最初在約泡
……約定為性行為時,馬直亮的檔案裡是沒有任何照片的。
  鍾世平點開馬直亮的頭像,入眼的畫面更讓他吃驚。
  馬直亮的頭像不是別人,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對象。
  他的前男友,小馬。
  鍾世平陷入混亂,他幾近無法思考,他坐倒在沙發上,腦海裡浮現昨天和小馬通
電話時,小馬對他說的話。
  「我叫作馬走新。」
  馬直亮……馬走新……鍾世平隱約想起來,兩個人交往時,小馬曾經向他說過自
己的家庭狀況,雖然鍾世平這兩年狀態極差,在前主管轄下那段期間發生的事,甚至
有些已不復記憶。
  諮商師說那是某種創傷壓力症候群的反應,人會下意識地刪除一些超出情感負荷
的記憶。
  因為惟有這麼做,情感運作的齒輪才不會因為過載而出問題,這是人心自我保護
的機制之一。
  但鍾世平還記得,小馬向他說過,他有一個哥哥。
  ——那麼罪惡感呢?現在好多了嗎?
  鍾世平嘴唇發顫,他搖搖晃晃起身,又搖搖晃晃跌坐回沙發。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在他腦海裡快速閃過,在漂流木旅館和馬直亮為性行、陪馬
直亮去書展、和馬直亮在交友軟體上聊天、還有那個困擾他的支流及非正統用詞用語
糾察及改正協會……
  鍾世平的思緒和視線,最後歸結在交友軟體的小馬頭像上。
  他覺得天旋地轉,然後他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
  鍾世平再醒來時,發現有人把濕毛巾蓋在他額頭上。
  鍾世平往下一摸,摸到自家柔軟的床鋪,他瞇著眼,租屋套房的天花板看起來格
外陌生。
  他聽見廚房傳來碗盤碰撞的聲響,鍾世平想起身,但幾乎要把他腦袋撕裂的疼痛
阻止了他。
  「鍾世平?」他聽見男人的嗓音。
  恍惚間鍾世平看見馬直亮朝他走來,他穿著圍裙,依稀裡面一絲不掛,手上端著
像是熱粥一般的事物,看見他清醒,忙不迭朝他走來。
  「你還好嗎……?」
  鍾世平腦袋亂成一團,他想問馬直亮「你怎麼會在這裡?」,印象中他並沒有向
他透露自己的住址。
  但馬直亮的影像又開始晃動,那種從水裡看出去的模糊感再一次侵襲鍾世平的視
覺,他發現馬直亮的身形開始改變,變得精實而纖細、變得年輕。
  「鍾世哥?你醒了嗎?」
  鍾世平眨了眨眼,映入眼簾的是個漂亮的男大學生。
  他解下身上的圍裙,裡頭還穿著鍾世平初次見到這個人時,印著「品質不是質量
」奇妙字樣的血紅色T恤。
  是小馬。鍾世平躺在床上,茫然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燒好像退了。」小馬把手擱在鍾世平額頭,他在鍾世平的床邊坐下,把手上煮
的熱粥擱在茶几上。
  「嚇死我了,和鍾世哥聊天到一半,哥就突然沒了消息,沒讀也沒回,我就想說
肯定是出事了,還好之前鍾世哥有給我這間租租套房的鑰匙。」
  小馬驚魂未甫地說著,鍾世平還懵著,他看著用湯匙在粥裡攪拌退熱的小馬,在
腦子思考前便脫口而出。
  「你有……哥哥嗎?」鍾世平問。
  小馬停下攪拌熱粥的動作。「有的。」
  他深吸了口氣,像是一直等待著某件事情終於來臨那般,鍾世平在這個向來輕浮
的大學生臉上,看到某種壯士斷腕般的決心。
  「是叫做……馬直亮、嗎?」鍾世平打開近乎乾澀的唇。
  小馬凝視著床上的鍾世平。
  「你總算想起來了,鍾世哥。」
  鍾世平聽不太懂小馬的話,但小馬沒有否定他的猜測,這點是可以肯定的。
  仔細看小馬的眉目,確實有幾分像馬直亮,雖然小馬的眼角更媚一點,馬直亮比
較陽剛,身材來講小馬也更瘦一點,沒馬直亮這麼精壯。
  「你……和他串通,來接近我、嗎?」
  鍾世平嗓音沙啞,小馬先是驚訝的看了他一眼,隨即冷靜下來,像是在思考如何
措辭。
  鍾世平還是第一次知道,他這看似無腦的前男友也能露出這樣的眼神。
  「鍾世哥想知道嗎?關於我哥哥的事。」最後小馬問。
  鍾世平直覺有陷阱,但關於馬直亮的謎團太多,這人忽然出現在他面前,職業不
詳、出身不詳、目的不詳,但卻又處處符合他的條件、他的想望,讓鍾世平這些日子
魂牽夢縈,有生以來從沒這麼心神不寧過。
  現在終於有條線落在他面前,宛如垂落地獄的絲繩。即使明知攀附上去,可能摔
得萬劫不復,鍾世平也無法輕易放棄。
  鍾世平點了點頭,小馬用撈起一匙雞蓉玉米粥,遞到鍾世平唇邊。
  但鍾世平無心吃食,小馬就說:「鍾世哥這兩天都沒吃東西吧?哥吃一口,我就
跟你說直亮哥哥的事。」
  小馬用哄小孩的語氣說著,鍾世平只得張唇吃了一口。
  熱粥的蒸氣順著鼻腔,在鍾世平的唇齒間擴散開來,直達腦門,讓他腦子變得稍
微清醒了些,視線也變得清晰。
  他注意到小馬眼眶微紅,像是剛哭過一樣。但鍾世平沒有問。
  總覺得問了,就會打破什麼一樣。
  「直亮哥和我,從小不住在一起。」
  小馬說。「先前鍾世哥來我家時,我和鍾世哥說過這些,哥還記得多少?」
  鍾世平一片茫然。他知道小馬是單親,母親是新創上市公司的董事長,父母從小
離異。上回去小馬家裡時,匆匆見過一次面。
  鍾世平是以小馬朋友的身分拜訪,小馬在圈內玩得開,在長輩面前卻面具戴得很
牢,鍾世平還是第一次見他穿襯衫繫皮帶,在面色嚴肅的母親前面,連打炮的「炮」
字都不敢多吭一聲。
  他記得小馬帶自己去房間裡,確認小馬的母親出門後,兩人就開始胡天胡地,弄
到書架上的書都被撞下來。
  然後鍾世平便沒有記憶了,他記得為了在小馬房間看到書這件事,有表達過訝異
,但細節全都忘了。
  小馬又餵了鍾世平一口粥。他彷彿有所覺悟似的,開始鉅細靡疑地說起來。
  「直亮哥哥跟我爸,我跟我媽,他們倆在我五歲的時候離婚,那年直亮哥十歲。
但我們爸媽有協議,每個月的第二、第四個禮拜週六下午,下午一點到晚上九點,全
家要在一起過。」
  鍾世平靜靜地聽著,此時忍不住插口。
  「所以馬直亮……我說你哥,也是單親嗎?」
  小馬點了點頭。
  「我爸是普通的小學老師,以家境來講,我媽這邊比較優渥,直亮哥從高中開始
就在打工了。」
  鍾世平有點無法想像,出現在他面前的馬直亮,總是這樣自信、淡漠又優雅,鍾
世平本來還猜想他是哪裡的富二代,因為櫻櫻美代子所以才創立協會,專找網路上的
人麻煩。
  「但直亮哥他很優秀。」
  像是知道鍾世平心中所想,小馬恨快接口。
  「他很會唸書,在校成績很好,特別是文科,直亮哥非常會寫作文,印象中他的
作文拿過全台中小學冠軍,還不只一次。以前小學我和直亮哥同校,老師還會拿直亮
哥的作文出來朗誦給全校聽。」
  「我媽對這個有點不爽,她個性比較好勝,什麼都要爭贏,她很希望我能贏過直
亮哥,這樣就能證明她比我爸會養小孩。來,鍾世哥,張嘴。」
  小馬又餵了一口粥,鍾世平聽得入迷,乖乖吞下了。
  「我一開始也很努力,因為我想讓我媽高興,希望能被他稱讚,小學的時候為了
和哥哥一較高下,每天都去圖書館,找些看得懂的書拚命看,你現在在我房間看的書
,大概都是那時候用零用錢買回來的。」
  小馬的湯匙在熱粥裡撈著,撈著。
  「但即使如此,還是遠遠比不上直亮哥。」
  「哥哥的文字才能是天生的,我不寫不好作文,成績也不好,我媽當時脾氣比較
暴燥,就逼我練寫,用那種條狀的熱熔膠打我的指節,打在大姆指上那種痛,我到現
在都還記得。」
  「所以等我發現自己有閱讀障礙時,狀況已經嚴重到很難挽救了。」
  鍾世平怔了下,小馬有閱讀障礙這件事,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他想問些什麼,但小馬又撈了口粥到他唇邊,鍾世平只好乖乖吞下。
  「我沒辦法讀字,只要超過五個字以上的句子,在我眼睛裡看出去就是亂序的。
舉例來講像是『小馬喜歡鍾世哥』這樣的句子,一般人看字就是這樣,但我看上去就
會變成『世馬歡小喜哥鍾』,這種完全不具意義的文字排列。」
  「我連字形也會看錯,不是一般人眼殘把『己』看成『已』這麼簡單,像『鍾世
平』這三個字,我甚至會認成『Q□碰』之類的,總之像是亂碼一樣,完全沒有邏輯
。」
  小馬的語氣很冷靜,但說的內容卻讓鍾世平震驚。初次和小馬見面時,鍾世平便
覺得這年輕人騷歸騷,談吐卻相當得宜,給人印象很好。
  也是這樣鍾世平當初才會受他吸引,不只因為小馬吹他喇叭的技巧很好而已。
  但一但使用上文字,小馬便荒腔走板,比小學生還不如。
  鍾世平一直覺得這種反差很費解,也一直明示暗示希望小馬改進。
  但現在看來,自己每一次提醒,都像是扒小馬的傷口,鍾世平從沒覺得這樣慚愧
過。
  「你……有試著去就醫嗎?」鍾世平問。
  「當然有,我媽抓我去看過不曉得幾次了,但醫生說是心因性的,沒辦法根治,
只能減緩。」
  「醫生讓我練習讀寫自己的名字,馬走新,我應該至少寫過兩億次以上,這世上
大概沒人比我寫過更多次名字了。也因此後來我很討厭自己的名字,光是聽到就想吐
,這是我為什麼一直沒想告訴鍾世哥本名的原因。」
  小馬望著鍾世平。他想起小馬曾經在電話裡說「我跟鍾世哥說過,但你不記得了
」。
  但鍾世平實在想不起來,小馬在何時、何地跟他說過這些事。
  「後來我也有點自我放棄,直亮哥考上很好的大學,我在國中卻一直吊車尾,差
點被留級。這讓我開始有點怕看到我哥,每次家庭會面日,都找各種理由逃避不去。

  「但直亮哥來找我,他送我一本書,說是他寫的。他要我不要急,慢慢讀,讀不
懂也沒關係。」
  「那本書的書名是《遊樂園》,但《遊樂園》其實只是第一個故事的篇名,裡面
有很多很可愛的小故事,像是放煙火、逛夜市、在家裡看到一窩螞蟻,篇幅都不長,
文字也非常簡單,就算是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讀得懂。」
  鍾世平呆了下,覺得小馬說的內容有點即視感,彷彿在哪裡看過一樣。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故事是直亮哥自己寫的,他從高中就開始寫作,也發表在
網路上,被一家小出版社相中,這本書是他的處女座。」
  「直亮哥的筆名是『高青』,到現在我房間裡都還收著他所有出版過的書。」
  鍾世平的世界旋轉起來。
  他忽然看見了過去的自己。這種感覺很奇妙,彷彿眼前的那個自己,與現在待在
床上的自己並不是同個人,他只是旁觀者,就像無關的人看戲一樣。
  他看見「那個」鍾世平,在某一天進了小馬的房間。在幾乎沒有印刷品的房間裡
,卻突兀地擺了一大排書,作者全是同一個人,全是「高青」。
  「那個」鍾世平抽了其中一本,在手裡翻看,許多大學時代的閱讀記憶湧上心頭

  他本以為遇上了同好,詢問小馬是從哪理知道這個作家。
  那時小馬便向他說了,這是他哥哥寫的故事。
  鍾世平扶著太陽穴,這本該是發生不到三個月的事,他怎麼會就這樣給忘光了?
  「鍾世哥?你還好嗎……?」
  小馬伸手扶住他的肩。「還要繼續說下去嗎?」
  鍾世平晃了晃腦袋,「不要緊,你繼續說。」
  小馬擔心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我從哪本書開始,終於慢慢可以閱讀文字,雖然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讀很難的東
西,但像社群網站那種短文就沒問題。」
  「直亮哥鼓勵我多寫,不用很正式的那種作文,越輕鬆、越隨興的文字創作越好
,我開始經營社群帳號,先是IG,還有Twitter、Tiktok、Facebook……我能寫的片
段越來越長、也越來越完整。」
  「我能用文字記錄我的生活,讓別人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我身邊發生什麼事。這
讓我有被拯救的感覺,從閱讀給我的惡夢中。」
  鍾世平說不出話來,他曾不解為何小馬這麼勤於寫那些無聊的小事,特別是和他
在一起後。
  大至一起出去喝酒、一起去墾丁玩;小至鍾世平在便利商店買了水給他、AirPod
的阻隔棉掉了、下公車時扭到了腳、在美甲店的角落抓到一隻只有七隻腳的蜘蛛、下
班路上撿到了一塊錢……
  鍾世平忽然意識到,這都是救贖,屬於小馬的。而他卻愚蠢地檢舉了這一切,以
支語警察的身分。
  「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鍾世平問道,聲音沙啞。
  「因為很丟臉啊,失讀症什麼的。」
  小馬用湯匙敲著已經空掉的碗,振振有詞。
  「別看我這樣,我也是有自尊心的。有時候鍾世哥跟我在網路上聊天,寫的句子
又長又快,我都來不及回,只好裝作沒有讀到,或是亂回一些表情符號,然後用一個
晚上的時間慢慢看完。」
  鍾世平想起小馬的「咩噗」,至今他還是不知道那什麼意思。他還問過組裡的年
輕人,他們解釋的語境鍾世平也聽不懂。
  「馬直亮他……你哥哥他,後來為什麼不再出書了?」鍾世平問道。
  小馬看了他一眼,鍾世平從小馬的眼神中判斷,這些事情小馬應該已經說明過了
,但是被自己忘了。
  鍾世平感到抱歉,但他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回想起來這一塊。
  「直亮哥後來考進了銀行,成了銀行員。雖然每天工作都很忙,但直亮哥還是很
努力在寫作,幾乎每隔幾個月,我就會收到哥哥給我的新書,有愛情故事、有比較難
的推理故事,也有兩個男人間談戀愛的故事。」
  「我後來才知道,直亮哥那時候好像談了戀愛,對象是誰我不知道,應該是同為
出版界的人,還是男人,那段期間,是直亮哥創作最勤的時期。」
  鍾世平聽著,光是聽到馬直亮過去談過戀愛,他的胸口就彷彿打翻了一瓶醋,酸
澀的感覺在胸臆間漫延開來。
  「那些書我不見得都讀得懂,直亮哥就幫我把他錄成有聲書,讓我用聽的。」
  「我也常上網偷看哥哥的文章,直亮哥有經營部落格,還有網路專欄。網友稱讚
直亮哥寫的好、怎麼這麼會寫、簡直是天才……只要看到這些稱讚的話,我就覺得好
像是在稱讚我一樣,覺得很開心。」
  小馬說得雙眼放光。
  「直亮哥在二十五歲那年,拿了一個獎項,好像是專給三十歲以下的創作者的文
學獎,那本書讓哥哥變得很有名,網路上討論他的人很多,還有大出版社來找哥哥出
書。」
  鍾世平記得那本書,書名就叫做「約炮」,講的是兩名主角在約了一夜情後,逐
漸開展戀情、發現彼此人生有所糾葛,進而相知、相戀、相惜的故事,鍾世平當年很
喜歡這本書。
  這本書後來成為「高青」最後一本正式出版的作品,鍾世平還覺得很不解。
  「當時有人在網路上批評哥哥,那也沒什麼,平常直亮哥的部落格就有不少人來
鬧版。」
  「那個人好像是哥哥的粉絲,長期追蹤哥哥的作品,但看了「約炮」之後不知道
哪根筋不對,就寫了長篇大論,批評這篇文章的用詞用語。」
  「大致上是說直亮哥的小說用詞用語太隨便,沒有考證、喜歡用非正統的外來詞
語,明明故事多數發生在台灣,角色講起話來,卻像是外國小說翻譯過來那樣。實際
討論內容很複雜,我也看不太懂。」
  ——並不是說完全不能用非正統的用詞用語,如果在語境符合的前題下,信手捻
來,還在可以容許的範圍。
  ——但是像這樣不假思索、甚至是近乎輕率的,想著「我就想用這些詞,這些詞
好用,為什麼不可以用」,不去在乎來源、也不在乎對錯,大量地使用在作品裡,我
認為,這是一種創作者的迨惰。
  ——我也不明白評審為何完全不在意這一點,可能是覺得故事好看就好,用語是
否正確並不重要。但做為閱讀者,我覺得十分遺憾。
  鍾世平的腦海裡,不知為何浮現了這些字句。
  他怔在那裡,小馬還在繼續說著,但鍾世平卻聽不見小馬的聲音,只看見小馬的
唇歙動著,宛如喇叭壞掉的電視螢幕。
  ——畢竟語言的消失就代表著你我身處文化的消失,而文化的消失,就代表我們
對這片土地的認同也消失。
  ——像這種不在乎認同是否消滅的作者,卻把象徵著台灣文學的獎項搬回家,我
真是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
  小馬還在說著什麼,但鍾世平的腦子裡全是這些聲音,與聲音相應的文字像是從
腦海深處,硬是撬開了什麼破土而出一樣。
  鍾世平從床上直起身來,小馬為他蓋上的濕毛巾掉落在地上,也因此驚動了小馬

  「鍾世哥……?」小馬忙跟著站起身。
  鍾世平喘著息,他單手壓住太陽穴,用力閉起眼睛,那些惱人的聲音和字句才終
於從腦海中淡化了些。
  「那個粉絲……叫什麼名字?」鍾世平問小馬。
  小馬搖搖頭。「我只知道他的暱稱是「VF」,但真實身分一直不知道。這也是當
然的,網路上所有人都是匿名的」
  鍾世平一下子睜大眼睛,他想到馬直亮給他的代號,「Vedio Frequency」,他
之前一直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那篇文章在網路上激起很大迴響,被轉貼到很多社群網站,連我媽都在臉書上
轉貼給我看。直亮哥的專欄也湧入很多網友,不少人罵得很難聽,還有人酸他,說這
種文筆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文學獎評審眼睛是否瞎了之類。」
  ——我有看過一點,看了開頭就棄了。
  ——我看到標點符號都亂用就受不了了,這年頭小學生文筆也行?
  ——注音文也太扯了。
  ——違和感是什麼?一般只有皇帝會說龍體違和吧?
  ——雖然我沒看,但聽大家討論就不想去看了。
  鍾世平太陽穴仍舊脹疼著,腦袋裡嗡嗡作響,全是來源不明的聲音,而小馬還在
繼續說著。
  「當時狀況真的很糟,還有人跑去挖了他之前文學獎得獎作品,說他抄襲還是什
麼的,還有像什麼拖稿、叫別人幫忙設計封面卻不給設計費……總之什麼黑料都有。
還有人搜出直亮哥的本名和學歷,連工作的公司都被爆出來。」
  「有這麼嚴重嗎?只不過是、因為一些詞彙的爭議……」
  鍾世平有點茫然。
  「鍾世哥很少上SNS吧?網路社群媒體就是這樣的地方,一點小小的事情,都可
能演變成炎上事件,因此吃官司或是被跟蹤的都很常見,之前還有很多藝人,因為在
網路上被說了『去死』而自殺呢!」
  因為是陌生人、因為完全不認識真實的對方,所以在公司、在鄰里間可以一笑揭
過的事,在網路上反而會被放大檢視,甚至演變成霸凌。
  反正關了電腦,切斷網路,對方之後發生什麼事,說話的人都可以不聞不問,過
他自己的人生,在匿名發言的狀況下,甚至可以不用負任何責任。
  就算事後知道有人因此受到傷害,良心受到遣責,也可以用「我只是講了該說的
話」、「是他自己不好」或「又不能肯定是我的發言傷害他」等等藉口塘塞過去,連
心裡成本的省了。
  鍾世平發現自己後頸全是冷汗,只能用喘息讓自己冷靜。
  「後來……後來怎麼樣了?」
  小馬看起來很擔心,問道:「鍾世哥,你真的沒事嗎?要是又像那天一樣昏倒…
…」
  鍾世平不知道小馬指的是什麼,但他知道,現在的他絕對無法停下來。
  「不,你繼續說下去。後來怎麼樣了?」
  「哥哥因此辭了工作,本來也就只是用來支持寫作夢想的工作而已,辭了也不可
惜,哥哥是這麼說的。所以剛辭工作的時候,直亮哥其實還挺樂觀的,認為自己終於
有時間可以全職寫作。」
  小馬雙手握在胸前,微低下頭。
  「我不是寫作的人,對文字也不在行,所以不是很能體會。但直亮哥曾經跟我說
,他說寫作是……一種非常纖細、一種非常需要感官運作的行為。」
  小馬像是吃力地想出詞彙來形描一樣,雙手在空中揮舞著。
  「他說過,作家在寫作、在選用詞彙語句的時候,不是像一般人想的一樣,是走
在一條長長的路上,然後遇到一個分岔點,比如說形容一句話,有同義的A詞、B詞、
C詞可以使用,然後作家從中選擇一個後,繼續往下寫,再遇到岔路,再選擇一次。
直亮哥說並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嗎?」鍾世平有點迷惘。
  「嗯,真正創作的情況是,有一篇文章、一篇小說,原本就存在在那裡,但是他
藏得很深,在作家的腦袋深處,或是在其他更不知名的地方,但是它在作家寫出來之
前,就已經存在在那裡了。」
  「很不可思議,我也聽不太懂,但直亮哥是真心這樣想的。」
  「他說,作家要做的事,不是去選要用哪個詞彙,還是把原本就存在於那裡的、
由不知名的神安派好的每個詞彙、每個句子,想盡辦法原原本本的把它取出來。把那
個不被世人所見,只有作家能夠碰觸的地方拿出來……」
  鍾世平怔怔地聽著,這樣的說法,讓他想起多年前看「高青」的作品時,那種匪
夷所思、卻又不自覺受到吸引的那種感覺。
  「直亮哥還說過,創作之所以辛苦,在於作家在取出那個「東西」的過程中,會
受到自己狀況的影響,可能心情不好、可以灰心喪志,也有可能生了病,身體的或是
心靈的。」
  「作家的狀態不好,就沒辦法好好的把東西從那個地方拿出來,拿出來的東西不
完整,可能漏了一塊、可能多了一部、也可能沾染到什麼髒東西。」
  「只有在天時、地利、人合的狀況下,作家才有可能拿出最完美、最原始的東西
,那種狀況,一個作家一生之中,很可能就只有那麼一次。從神的領域取出神的造物
,直亮哥是這麼形容的,那值得一個作家花上一生去追求。」
  鍾世平不知為何,覺得鼻子有些酸。但他不想打斷小馬的話。
  「所以在這樣的前題下,作家是沒有辦法去決定自己選用的詞語的,他只能選擇
拿出來、或不拿出來,只能去努力精進自己的狀態,想辦法拿得更多一點、更完整一
些,但他不能去改變整個作品既有的型態。」
  鍾世平的身影,彷彿和馬直亮,不,和鍾世平素未謀面的那位作家重疊,他彷彿
聽見馬直亮在他耳邊訴說。
  「他說,他們都說我用的詞語是錯的、是不該使用的,是非主流的、是不正統的
。」
  「但那是因為,他們並不知道我在那個地方看見了什麼、體驗到了什麼。並不是
決定我要使用它,而是它原本就是如此」
  「『那個東西』,在他生成時就已經決定了,上天下地就只有那麼一個,無從移
易,也不能改變。」
  小馬深吸了口氣。
  「所以直亮哥說,他並不後悔,也不會改變他的作法。他會按照他的想法繼續創
作,直到能夠從那個地方、拿出他心目中最完美的『那個東西』為止。」
  鍾世平有點懵,雖然小馬說得玄之又玄,但不知為什麼,鍾世平竟覺得自己能夠
聽懂。
  雖然明明他也不曾創作過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但有時鍾世平在苦思不到合適的廣
告文案,總有那麼一瞬間,某個詞語就像火花一樣,蹦地從他腦海深處彈跳出來。
  沒有預警、來源也不明,但它就是出現在那裡。
  「但是高青……我是說直亮,後來沒有再寫作了不是嗎?我記得是我剛進公司那
時候。」
  鍾世平問著,只覺得腦海深處有塊灰色的雲霧,在他的視界裡旋轉著,擴散又縮
攏。但任憑鍾世平如何努力,都無法讓那個灰色雲霧散開一些。
  「你不是說他不在意那些留言,打算繼續創作的嗎?後來為什麼又退縮了?」
  小馬眨了眨眼睛,鍾世平覺得他的眼神裡,充滿某種深遠的哀傷。
  「鍾世哥果然忘記了。對不起,那時候鍾世哥來我家裡時,我明知道你是直亮哥
……不,是『高青』的書迷,卻沒有注意到你的心情。」
  鍾世平腦海中的灰色雲霧,忽然變得稀薄,在鍾世平眼前翻攪、散開。
  「直亮哥……在他從公司辭職三個月後的耶誕夜,在一家旅館的浴室裡……割腕
自殺了。」
鍾世平視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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