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風和雨的城市（下）
午餐很簡單，望幽谷附近一家網路評價還不錯的水餃店。九日興致高昂，將所有口味的都
點過一遍，並對所有塞進嘴巴的東西都讚不絕口，讓人搞不清楚他是真的覺得好吃還是只
是禮貌。
季雨生倒是沒有他對食物的熱忱，吃飯只不過是維持身體機能，他所有的精神都放在接下
來要去的忘幽谷中了。
他並不是外向的人，之所以會有想要外出走踏的心情更多都是為了美景與攝影，倘若是為
了拍照，那真的可以說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也無法輕易讓那一顆追求藝術的心情偃旗息
鼓。
有一年他去秘魯旅遊，目的就是為了拍彩虹山和馬丘比丘，好死不死他卻在旅行第一天就
吃壞肚子，加上高山症狀，上吐下瀉整個人虛弱到不行，躺在旅館的床上動彈不得。
平心而論那大概是季雨生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候了。然而他不死心，好不容易從臺灣飛了三
十幾個小時，絕不可以無功而返，於是他死撐著，堅持不肯回頭。
約莫是他的心意太堅定，連宇宙也為他的心聲所打動，真的要上彩虹山的那一天季雨生竟
然好了，所有的症狀不藥而癒，好似從來不存在過。季雨生也覺得沒有道理可言，只是感
激老天，並再次感慨心誠則靈的神祕力量。
九日津津有味地聽他說起這段故事，一邊湊頭去看季雨生手機上的照片，「好酷，我還沒
去過南美洲。」他纖長的手紙掠過螢幕上一張又一張的作品，眼眸中充滿羨慕與欣賞。
「我這次只有去秘魯，時間不夠，不然還想去玻利維亞，看天空之鏡。」
「我知道那個，很漂亮的鹽湖。臺東好像也有一個很像的沙灘。」
「那是都歷海灘，我去過一次，但退潮的時間沒抓對，只拍到這種的。」季雨生語帶遺
憾，從手機中找出當時的照片。
九日不可置信地挑起眉毛，本該是浪滔不歇的海灘上卻映出了清晰的藍天與略帶紫氣的流
雲，在他眼裡可以打兩百分的照片，竟然還被季雨生嫌棄，難以想像這人眼中的完美會是
如何的光景。
「你前男友也看過你的這些照片嗎？」
季雨生動作一頓，「……嗯，看過。」
「嗯。」九日點點頭，彷彿了應證了什麼，也彷彿心有戚戚，嘴巴一邊還在用力咀嚼。
「……你想說什麼？」
九日的視線飄了過來，他想說話，但水餃還在口中。他想說的大概太重要了，他想要慎重
地開口。他的眼神讓季雨生一顆軟弱的心肝七上八下，近乎提心吊膽。
終於九日吞下水餃，猛然傾身向前。
季雨生內心一驚，卻沒後退，任由兩人之間的距離急遽縮短。
「我跟你說，要分手的時候什麼話都說得出口，所以你不用把你前男友的每一句話放在心
上。」九日語重心長，是兩人認識以來最認真的眼神。
「……我知道。」理智上知道。季雨生在心裡補充。
「我說真的，你拍的照片很美，我拿去問這家店裡所有人都不會有人反駁這一點。擁有這
樣視野的人怎麼會沒有熱情呢？你前男友只是自欺欺人，都是藉口而已。」
「我其實。」季雨生嘆了口氣，試圖說得雲淡風輕，「我其實也知道，他就是不喜歡
我。」
「對，追根究柢要分手就是這個理由，是他不喜歡，跟你沒有關係，你不需要因為他懷疑
自己，天底下沒有人會好到讓你質疑自己不夠好。」
季雨生沒有回應，九日續道，「相信我，旁觀者清，我很客觀的。」
他說得凜然自信，倒是讓季雨生失笑，「……我知道他不喜歡我，這件事情在他不在我，
但是我……」
九日點點頭，無聲鼓勵他繼續說。
「我就是過不去……我一直想問為什麼，一直想要改。」季雨生的聲音很小，因為這太難
看了，如此渴求一個人的愛與關注，他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會是這樣。
當身邊的人陸陸續續脫團投身愛情的漩渦，季雨生自然也跟著心生嚮往。他猜測著什麼樣
的人會吸引他，什麼樣的人會被他吸引，互相傾心的兩人會產生什麼樣的化學變化。
安海瑟薇主演的《真愛挑日子》是最理想又夢寐以求的，他尤其喜歡最後一幕，年少輕狂
的男女在昏暗的街道上奔跑接吻旋身笑鬧，街燈也為之捻開，彷彿舞臺上的光，森羅萬象
都聚焦在他們身上，惟此一件事情──惟有彼此是重要的。
季雨生期待的很簡單，他嚮往能夠遇到一個人，讓他說，全世界我最喜歡你。
我也是。那個人也許這樣回應他，或是不回應，但朝他靠近，給予他一個擁抱。
他可能真的把幸福快樂想得太簡單了。
因此他沒有想過當街上熙來攘往，小朋友路過眼前，如今他竟忍不住冷笑，惡劣地想，你
知道十年之後你會心碎嗎。
季雨生莫可奈何，又無能為力地輕嘆了口氣。
「當然，畢竟你喜歡他，當然會想過也許還有地方是你可以努力的，你可以成為更好的
人。」九日又點了點頭，很是理解季雨生的心情。
「是啊。」
「但你為了他成為更好的人，他卻依然不覺得呢？」
季雨生用盡力氣才勾起嘴角，但那已經是極限了，他說不出話來，僅能用力壓抑奔騰的想
像力。
事到如今他真是怕極可能性了，總是助長不該有的期待。
一個朋友的頭貼與前男友的過於相像，每當訊息進來都讓他誤以為那是他。
前男友的限時動態不停更新，雖然他用盡全力阻止自己去看，可是還是會暗自猜想，對方
說不定也可曾提起他？
他還會想，當他魂牽夢縈夜不成寐，是只有他這樣嗎？還是也許、有可能，前男友也還會
時不時的想起他呢？光是這樣的念頭都讓他心臟劇烈跳動，劇烈甚至都泛起了疼，痛並快
樂著。
或許他不是沒有機會挽回的──這是另一個可能性，他該試試看嗎？不試也不會知道，不
是嗎。
然而萬一──就像九日說的──萬一前男友依然不喜歡他、不欣賞他呢？
那真的好可惜啊，他好可惜。
「我覺得這是最壞的狀況，而且還滿有可能發生的。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承受得住嗎？」
季雨生用力搖了搖頭。經一事長一智，至少經歷這次分手，季雨生知道他的內心並不夠堅
強。
「我可以想像你希望復合的心情，但你還是可以想想：你要什麼，也可以想想前男友要什
麼，然後想想那是不是自己的原廠設定，如果不是，如果你想要改，那為什麼要改？」
九日的語氣平鋪直敘，近乎可以說是一絲不苟，好像其中並不夾雜任何私人情緒。季雨生
才這樣想，卻聽九日喝了口水後續道，「雖然你有心想要調整，但坦白說我個人覺得你可
以改的地方不多啦。」
「嗯。」季雨生輕笑了聲，「我前男友分手的時候說，他何必要求我改變來配合他，理念
無法配合，勉強自己改變，對雙方都很痛苦。其實我不覺得耶……我覺得我樂意啊，這也
沒有什麼大不了，我覺得喜歡一個人或多或少為了對方會有所調整改變吧，但他連讓我改
的機會都不給我。」
「那個喔，那就是分手的漂亮話啦，什麼你值得更好的人啊、希望你可以過得幸福快樂，
都是幹話而已。說給自己聽的，想好聚好散，說服自己看吧我還是有在為對方想的。」
九日說得冷漠，朝季雨生看過來的眼神卻很溫柔，「你願意為了別人調整，關心對方想
法，也很願意付出感情，這些都已經是讓感情長久很重要的一些元素了，只不過你的對象
沒有同樣的一份心意而已。」
「嗯。」季雨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想道謝，謝謝對方這麼溫暖，可是好像沒什麼好謝
的，而且九日約莫也不指望他這樣的一聲謝謝。
明明跟他同年紀，看事情卻很通透，說話也這麼有說服力，季雨生很想要放手，相信他，
交給他，坦然的為他所吸引。為什麼會是此時此刻讓他遇到九日呢，如果他不是這麼亂七
八糟就好了。
「嘿。」九日輕喚了聲，季雨生因此專注渙散的眼神，「別多想，也別太要求自己了。分
手也才沒幾天，覺得一切很難是正常的，不用聽了我的話就覺得需要回應，其實剛分手的
人最需要的大醉一場。」
「大白天的。」
「晚上喝啊。」
「一個人喝酒很慘欸。」
「我陪你喝啊。」
九日說得理所當然，彷彿這件事情一點都不需要疑惑。
季雨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但他移不開目光。而被他注視著的那個人也是，同樣
溫柔堅定地回望著他。
「那就這麼說定了。」
「當然。」九日相當豪爽，一口應允了才想到別的事，「但你就不能騎車了。」
「沒關係，我可以停到公司的停車場，不過我其實沒有很常喝酒，不知道要去哪裡喝。」
「這交給我，我剛好知道有家酒吧很適合今天。」
一口氣決定好一整天的行程，兩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們重振精神，向著不遠處的望幽谷
出發。
初夏的太陽已經很炙熱了，延著步道走過鬱鬱蔥蔥的林木之後，視野隨著山稜線跟著開
闊，配上萬里無雲的晴朗青空，季雨生不由自主有些感動。
「我真的沒遇過幾次這樣的天氣。」
九日哈哈大笑，「是說我的天命很強大吧。」
然而也許有點過於強大了，步道隨著坡勢高高低低的起伏，雖然難度並不高，但是天公實
在太過美好，即使海風徐徐吹拂，兩人終究出了一身的汗，被強烈日頭曬到的地方還漸漸
泛起了紅。
「看起來回去要抹蘆薈了。」九日盯著季雨生的後頸，揮舞手掌幫他搧風，「你回去一定
會脫皮。」
「有這麼嚴重嗎？」
九日默不吭聲，拍了一張照片遞給季雨生看。
「好可怕。那你還好嗎？」季雨生真的被嚇了一跳，眼珠瞪得老大，反過來就想看九日是
不是跟他一樣。
「我哪有差，我就黑肉底啊。」熱衷戶外活動多年的男人才看不上這樣一點小小的陽光，
只是季雨生的皮膚偏白，襯得曬傷的紅豔不詳又嚇人，九日看了都於心不忍，想生把雨傘
給他撐。
「真好。」九日的膚色的確健康得很好看。季雨生查覺到他的視線不是那麼單純，因此默
默別開目光。他抹去頰邊的汗水，「繼續走？」
「沒問題。」九日聳聳肩，毫無意義地奉陪到底。
兩人繼續翻山越嶺，走走停停，想拍照想發呆都很隨性，從容不迫地沉浸在各自的心情
裡，但又是自在的。當季雨生拍照拍得忘乎所以，九日便自己尋了處沒有人的綠地，起初
還歪歪斜斜做著眺望遠方海景，後來索性直接躺平，呼吸都沉穩了起來，竟是進入了夢
鄉。
照相回來的季雨生簡直嘆為觀止，他自己不是到哪裡都能夠入睡的類型，因此格外佩服這
人的率性。再者這陽光如此刺眼，他也由衷欽佩九日真的可以呼呼大睡。
季雨生蹲在不遠處，對於觀察九日這個行為起了盎然的興趣，他怯生生地舉起了相機。儘
管心裡知道偷拍睡著的人並不道德，但是九日之前也說過隨便他拍，所以應該可以吧。
他太喜歡眼前的這個畫面了。他希望能夠紀錄下來。
當九日悠悠轉醒，太陽已經又傾落了一些角度，他打了一個老大的哈欠，回過頭看季雨生
就坐在他旁邊。
所以陰影是這樣來的，季雨生貼心地替他擋去了直直照耀在臉上的光亮。
「你拍完了？」也原來他哈欠還沒打完，九日恍然的同時，張大嘴巴又打了一個。
「嗯。」季雨生含著笑意。
「好看嗎？」
季雨生一瞬間不確定九日在說什麼──是在說風景吧，還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好
看，我從很久以前就想要來。」
「那很好啊，現在來了，就不算晚。」
「嗯。我之前也一直跟前男友說我想來，他都說好啊有機會的話什麼的。」
「所以就沒有來？」
「是啊，他說要防疫。」
九日笑出聲來，亡羊補牢地想要遮掩，可是笑意來得太猛烈，他索性放棄了，失禮就失禮
吧。他仰躺在地上，胸口因為悶笑劇烈起伏。
「他是阿中部長的信徒？」
「他在醫院工作。」季雨生莫可奈何，「所以很講究這個。」
「群聚嗎？但是是跟男朋友欸，不然你們接吻還要戴口罩嗎？」
季雨生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漫長的沉默中，九日終於從自己的歡樂中體悟到了一點不尋常。他沒有貿然開口，只是靜
靜等待著，直到季雨生自己想說。
而季雨生終於深深吸了口氣，「我們沒有接過吻，交往兩個月都沒有。我本來覺得有點奇
怪，因為我會有一些衝動，想要觸碰他，可是他都沒有──也不能說沒有，就是比較少。
共同朋友說他沒有交過男朋友，所以我也想說，好吧，那就慢慢來。」
「嗯。」
「我們會牽手，一開始是他主動牽的，但那以上就……每次都是我去擁抱他，我其實也滿
懷疑的，但我不敢問。因為我也沒交過男朋友，他是第一個，我很珍惜。」
九日又嗯了一聲，他撐起上半身，傾向季雨生的同時，又將手掌安放到了季雨生的背上。
隱隱約約已經有了預感，這一次朝他傾訴的季雨生，比起剛剛任何一次都還要不好受。
這一定讓他很難過。九日心想，安撫的力道隨之更加緩慢溫柔。
「我們說開了的那天，就是我們分手的那天。我說，既然我們都這麼坦承了，你也回答我
一個問題吧：為什麼你不肯跟我肢體接觸？每次我碰你我都感受到你的肌肉是緊的──你
很緊繃──我一直很介意這件事情。」
季雨生握緊了手上的相機，他得非常專注，用盡力氣，才能堪堪穩住自己搖搖欲墜的精
神。每當想起這段對話，都彷彿生出了條鉤子，將他硬生生拖回那一晚的那一個當下，
對方說的話，還有對方的口吻與氣神態，都讓他感受到疼與痛。
他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夠不再疼。九日說要多說，多說就會好了。可是真的嗎？真的會好
嗎？他看不到好了的未來。
然而他還是只能說吧，把心情說出來，即使情緒不會隨著字句離開──也許這些情緒永遠
都不會走了，此時此刻，他還是只能說，至少說了，九日會安慰他，而安慰總是能讓人覺
得被重視，他還能感受到自己的價值。
「他說，因為我在他眼中不是閃閃發光的模樣，他在我身上看不到吸引力，所以他不會想
碰一個沒有吸引力的人。」
「……他真的這樣說？」
「嗯，每一個字都是他的原話。」季雨生又吸了吸鼻子，苦笑著，「我差一點就要問出
口，問他說如果是這樣為什麼要交往。但我沒問，我太懦弱，現在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
了，我只知道，他否定我的人格我的魅力，我在他眼中什麼都不是。而我不明白為什麼會
這樣。」
「他真的是……」九日開了個頭，又閉上了嘴，尋思該怎麼接才好，但這一想卻想得久
了，又是半晌無話。
「我真的很困惑，大概七成是困惑三成是傷心。我也知道，喜歡可以有很多個理由不喜歡
就是不喜歡，他就是沒有我喜歡他那樣喜歡我。可能剛開始也想試試看，但是試了發現還
是不喜歡。」季雨生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了，一滴眼淚滑落他的臉頰，「但是為什麼呢？
我沒有變過啊……不是說交往之後突然變成另一個人，我哪裡做錯了讓他沒有辦法繼續喜
歡呢？」
「這件事不在你。」九日斬釘截鐵，「他不喜歡你，這件事情在他不在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歸知道，可是就是……」
「這都是藉口。他想分手，當然把問題丟回到你身上最輕鬆。我前任也對我說過很多很難
聽的話，說我很無聊，跟我說話還不如看Youtube，上床也無趣，還說我是他人生的絆腳
石，機掰話真的誰都會說，而且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真的，不是你有問題。」
季雨生摀著眼睛，將臉埋入膝蓋之中。
九日更加朝他靠近，直到他的手臂攬住季雨生不算寬厚的背脊，他將季雨生的腦袋瓜按向
自己的肩窩。
「閃閃發光這種東西真的是不知道他在供三小，又不是小學生在寫作文，說這種屁話真的
是……」九日用鼻子噴了好幾口氣，勉強將心頭不滿壓了回去，「好，就用他的話來說。
BTS對我而言也沒有吸引力，很不閃閃發光，但亞洲一半以上的女生都哈他們，就是一個
蘿蔔一個坑，他瞎了不代表你不好。」
「你現在不甘心，還想要他的注意力，這都是正常的，你不需要假裝自己不在意。」九日
摸了摸他的頭，很堅定地告訴他，雲淡風輕沒有那麼容易，他可以再對自己寬容一點，多
一些時間。
「沒事的，我在這裡。」這是九日說的最後一句話。
季雨生因此再也忍受不住，他抱緊了他，抱得很緊很緊。
直到他們離開望幽谷，因為季雨生的狀態還是不太好，他將鑰匙交給了九日。九日坐在前
方，騎得比他穩多了也快多了，而季雨生卻沒有心思去看來時路上想要賞就的風景。他還
是抱著九日，頭靠在他背上，木然的眼中任由過往的一幕一幕朝他而來，並且經過。
ＴＢ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