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街邊平價服裝店前的騎樓，一個稍顯矮胖的中年男子神情認真地試穿亮天藍色的polo
衫，年輕亮麗的女店員殷勤地詢問他合不合身。男子小小的乳，以及店員職業笑容和她濃
濃假睫毛下曖昧不明的眼神。
　　倚著柱子的乞者席地而坐，以一個彷彿坐姿體前彎的姿勢低低地望著自己的膝蓋，數
小時如一。梁嘉韞買完潤餅時，看見了彷彿號誌小綠人跌倒的畫面。乞者拉著上衣微微地
左右扭轉身體，舒展僵硬的身軀。那一刻真實性突然跳脫出來，梁嘉韞看著這幕心想原來
大家都是人啊。
　　人潮擁擠的星期日中午，高掛熾熱的日頭硬是將寒冷中和了。騎樓裡的人數幾乎達飽
和，但他們未曾停下，行走其中，就如被一波波潮水洗過，一個一個，真正擦肩而過。
　　走進身側一間不知是全家還是Seven他也不在乎的小便利商店，明知自己不該買飲料
的，也許他應該用泡泡麵用的滾燙熱水裝滿保溫壺，開著瓶蓋枯立在月台黃線裡等它冷掉
。開放式冰櫃裡過於高大的650毫升紙盒冷靜且友善地陳列著，梁嘉韞在水果茶和多多綠
之間猶疑了三秒，拿起了多多綠。
　　多多綠像水一樣，水一樣多，水一樣淡。插著吸管（這根吸管可能將插在某隻海龜的
鼻孔裡）連續一分鐘大口呼吸般地飲進半瓶多多綠，然後落寞地停止用多多綠呼吸。
　　他等待著人群開始過馬路，躲在人群右側，看著計程車摩托車轎車被擋在人牆之外。
暴力的，多者取勝的，過馬路。
　　那樣「糊——」「宏——」一樣的聲音，彷彿一條一條在牆上刮擦著留下刻痕，還有
風的呼聲。那是捷運啟動的聲音，梁嘉韞閉上眼，彷彿看見空寂的白色日光燈所籠罩的捷
運站，他在防護門前看著捷運駛過也看著自己。然而他只是在縱貫線邊的小站，喝著剩下
325毫升的650毫升多多綠新鮮屋，聽區間車駛離。
　　車站的風像軟軟的手，輕輕地輕輕地撫著梁嘉韞下巴和脖子間脆弱的連接。癢癢的，
彷彿是略經勞作所造就的手的觸感。
　　梁嘉韞手伸進外套的口袋裡掏了掏，確認學生卡仍堅硬而安穩地在那兒。安撫似地沿
著長邊捏捏學生卡，把揉成一團的衛生紙換到另一邊口袋，又拿出手機，不打開只是拿著
。
　　誤點五分鐘的山線。
2
　　Milk Shop Milk Shot Milk Shock。
　　梁嘉韞對著水溝吐出了大概半杯的奶，還一邊心疼地想著，三十塊。大部分的奶直接
穿越網格，卻總還是有一些白白殘留。梁嘉韞打開保溫瓶，有技巧地沖去殘餘的牛奶。
　　剩下的奶沉甸甸地裝在胃裡面，好似身體裡裝進了異物。嘴裡還有點酸味，喉頭也微
有被腐蝕的刺痛。
　　很想吐的梁嘉韞坐在石椅上，頭暈目眩地有點悲傷。手中緊緊攥著飲料紙杯，靠著燈
柱睡著了。清晰又恍惚的夢境裡，一個月未有交集的劉申在西曬金黃色的教室裡，在講台
上發出巨大噪音地踱步。空、空、空、空。空空、框。牛奶花生仁湯空罐裡的籤撒了一地
。極短的髮，夕照中根根分明，顯露出髮間的金黃色頭皮。劉申坐在塑膠皮椅墊褪色的旋
轉椅上，微微左右擺動。劉申背著梁嘉韞視角正在自慰，背脊輕輕顫動，頸部呈現彎曲而
嶙峋的線條。在金黃色光影交織下，那個男人，那個宛若聖潔慾望凝聚而成的男人，耀眼
眩目、美麗得幾近懾人。
　　梁嘉韞通體發寒，但性器卻灼熱發痛地抵著褲襠的拉鍊。天已黑，石椅濕潤而冰涼，
偶有薄霧飄過路燈。梁嘉韞察覺他有一隻手扣在石椅邊緣的青苔上，青苔的土和水分卡進
指甲縫裡。
　　燈座旁小塑膠框裡深金屬色皮膚的佛像目光沉靜半睜半閉地凝視他。
　　他真希望自己永遠待在那個充滿溫暖的光的夢裡，沒有胃裡昂貴如異物的奶、沒有任
何雜亂紛擾痛苦抑鬱。
3
　　路邊廢墟過於靠近馬路，而前方倒著一排總是倒著的腳踏車。梁嘉韞經過時總有命懸
一線的感覺，一輛輛摩托車腳踏車直直朝他行來，卻又在他感覺要被撞死當場時從容離去
。
　　這種感覺也像列車通過月台，普悠瑪光亮圓滑的表面和不管不顧的高速異常兇狠地颳
起一陣風，即便是在可能安全的黃線內，也感覺自己快要被亂流捲入鐵軌和列車的縫隙裡
化為肉塊。
　　梁嘉韞沉浸在死亡的餘味裡，拋給自己一個問題：劉申？
　　這個問題他不想回答。劉申像一陣帶著露水的山風，滲進梁嘉韞的內臟裡，然後殘酷
沉默地離去，帶走一點點難以察覺的血肉。
　　可是劉申是很美好的。
4
　　坐在迴轉壽司檯邊，罩上塑膠保鮮蓋的壽司小碟悠悠行來又悠悠離去。坐在他身邊的
女子沉靜地進食，以一種心如止水的姿態用筷子把壽司送入口中——彷若冥想、彷若細細
地把食物乃至時間在口腔裡優雅地分解。
　　梁嘉韞從水龍頭裡裝了熱水，直直澆在茶包上。還好有茶。米飯上的美乃滋和玉米都
太膩味，綠色的海藻吃得他滿嘴海腥味。對世界充滿怨憤的時候吃什麼都不開心，但他其
實是平靜得充滿悲傷——他的頻率有幾分對上旁邊的那個女人。
　　那女人想必還會繼續坐著，直到他離開後，都還是久久坐著，然後像杯怎樣都不會
溢出的水一樣走到櫃檯前付帳並走出門外。
5
　　梁嘉韞曾經對高中生活有諸多想像。包括在眾人注目的舞台上從容地彈吉他，認識一
群漂亮光鮮的朋友（隨時能吐出風趣得令人稱羨的話語），和朋友一起去看電影，晚上十
點在朋友家烤肉，一起喝掉三打的台啤，抽人生的第一根菸。在這項事情之外，輕鬆擁有
前段的成績，最後上一個好大學。不過還包括一個他最渴望但最不敢奢求的：交一個男朋
友，然後和他在學校頂樓做愛。
　　這些是梁嘉韞簡單的高中生活藍圖。
　　不幸地，梁嘉韞的高中生活實際情況打從一開始就以月亮每天延遲五十分鐘升起的速
度偏離藍圖。他加入了一個人很多的社團，在司令台上彈過吉他（台下通常是零星吃便當
而心不在焉的觀眾），交了幾個很熟但並不那麼光鮮也不那麼風趣的朋友。高一下學期末
，歷經過分冗長的面試，努力機智地回答學長姐各式各樣的情境題之後，沒有上幹。他坐
在遠遠的地方眺望，一邊吃蒸到發糊的便當，一邊靜靜看著熱熱鬧鬧的宣幹，關於潑水、
尖叫、大合照。
　　成績普通。只喝過冰火。沒人找他烤肉。沒抽過菸。沒有男友，還是處男。每天最刺
激的事是早上平靜的晨勃。
　　直到遇見了劉申，一個永遠令他意外，那麼青春而野性的男孩或男人。
　　梁嘉韞單戀中。對象是劉申。今天一早起來，吃著加了牛奶的燕麥片，梁嘉韞終於對
自己開誠佈公。
　　單戀總是有憂鬱成分的，單戀的事實早在被承認是單戀前就悄悄存在了，有實無名的
魅影給梁嘉韞無孔不入的憂鬱。像是某種特別讓人呼吸不暢的霧霾，又如何都逃不開。
　　梁嘉韞的情感纖細、心裡總是大風大浪，他有顆結構脆弱極端易碎的心，好比北海道
小樽的厚度只有0.9mm而受人追捧的玻璃杯般又薄又透地不堪一擊。
　　看著公車窗戶上自己的倒影，梁嘉韞偶爾會偷偷想，自己的嘴唇這麼漂亮，會是誰來
親吻？眼睛也是，這麼好看的眼睛（可愛的內斂的雙眼皮），又是將由什麼人充滿深情地
凝視？平生最渴望的答案掛在那裡，他卻不敢多想。想了就好像罪惡一樣會污染他的腦袋
。
　　潛意識裡，劉申種種有些過度的好，似乎是暗示、是默許、是追逐，然事情是殘酷的
。梁嘉韞的理所當然使他理所當然被打槍。在聖人想像裡，劉申會苦惱地想，被誤會了怎
麼辦，我不想傷害他和這段關係。
　　但不好意思，無論怎麼處理，梁嘉韞都會被嚴重傷害，極度難堪到想即刻自殺。也許
，劉申會複雜地，有一點點沾沾自喜、大部分是煩惡地覺得為什麼會招惹到「這種人」。
梁嘉韞對世界充滿憤怒，他想開砂石車來回把「誤會」這兩個字輾上個把百遍，輾到這兩
個可憎可惡的文字流出濃黑的汁水支離破碎。
　　在同一間學校裡，遇到一個人要看緣份看運氣；避開一個人只需要一點用心，即便是
隔壁班也行得通，何況是不同教學大樓。
　　梁嘉韞沒有「遇到」劉申，他老是「見到」劉申。
　　走路的劉申。嘻笑的劉申。結帳的劉申。打羽球的劉申。跌倒的劉申。這可以證明一
件事，劉申完全沒有打算要避開梁嘉韞，大概連避開的功夫都沒想花。想到《天才雷普利
》，一部讓令人不安的電影，他們的關係確信是無法置換如電影的，可是那永遠是梁嘉韞
在社交中最充滿疑懼的假設。
　　沒有劉申種種的好，太陽照樣一天比一天晚升起，照樣一天一天早落下。該下的雨照
下，該考的試照考（該failed的科目照failed），該吃的飯照吃，該出去玩的時候照樣出
去玩（劉申不過是他的其中一個朋友），該生病的時候照樣生病……什麼都可以無限類推
，得證：沒有劉申，什麼都沒變。
　　洗澡的時候不知不覺哼唱起we don't talk anymore，然後才真正懂了那句歌詞。其
實啊，沒有了劉申，什麼都不一樣了。梁嘉韞本身就是證明裡最大的謬誤。
　　剛開始梁嘉韞起床哭，吃飯哭，上課哭。睜著眼哭，閉著眼哭。旁邊有人的時候，他
的眼淚是內斂的仿佛打呵欠流出的淚水，一滴鹹水在眼角。為什麼他非得內斂呢？他傷心
，那就大哭特哭啊。可是真正要放開了哭，卻沒心情。不過正巧他感冒了，鼻子被鼻涕堵
住，他也分不清一片混沌中的淚水是感冒所致抑或安撫情緒的產物。投影布幕裡是坐在摩
托車上離去的切．格瓦拉，梁嘉韞的眼淚撲簌簌流下，其實不想哭。
6
　　梁嘉韞最近很喜歡吃辣。吃飯的時候老覺得無味、吃饅頭的時候更覺得平淡、吃葡萄
乾麵包的時候亦覺得缺憾，甚至吃牛奶麥片的時候，也想加一坨紅紅的辣椒醬，不加辣椒
醬也好，加七味粉也勉強可以接受。吃辣的時候每每痛得不得了，嗓子沙啞，口齒生津（
異常黏稠的那種），可是他就是想一直吃辣，吃什麼東西都想加那罐買了多年放在冰箱裡
的純樸辣椒醬（在一家雲南小吃店裡買的），那辣椒醬是暗紅色的，其實不是液狀的「醬
」，而是許許多多乾辣椒的皮和籽還有辣油組成的。像是懷孕的時候口味會大變一樣，梁
嘉韞忽然喜歡上吃辣，以一種節制的嗑藥似的狂熱，往自虐還有自我毀滅的路上狂奔。
　　他每次吃飯吃到一半，站起身去冰箱拿辣椒醬的時候，都會有點心驚。爸爸坐在旁邊
也在吃飯，卻在他的想像中，忽然暴起奪走他手中的辣椒罐，冷著臉制止他的失控行為。
可是爸爸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對他的行為有什麼表示，偶爾也會接受他的邀請吃上一小坨
辣椒醬。梁嘉韞有時候吃著辣椒醬會有點失落，似乎意識到自己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了，
自毀也沒人管了。辣椒醬讓人很痛，辣到無法思考。
　　有一次班上訂午餐，選的是並不特別好吃的義大利麵店，梁嘉韞訂了白酒蛤蜊，看同
學點大辣，他也跟著點了。又再一次體會到辣到無法思考的滋味，那個麵吃下去，除了麵
條的形狀和辣的痛覺，完全沒有其他感受。是一種幾乎要變得抽象的麵。因為很痛，所以
像是醉酒嗑藥一樣，除了很痛以外的事情都暫時消失了。梁嘉韞流不出淚來，明明被辣到
流淚是很合理的事，也是一個很合理的出口，可是他偏偏就乾涸一樣地被辣著，然後吃完
整個紙餐盒的麵。
　　劉申也很辣。梁嘉韞被辣椒辣的時候就無暇去想劉申的辣了。這讓他恍恍惚惚地充滿
快樂，又有一點酸酸的糾結在一起的悲傷，縮成一小團卡在微微偏離心臟的位置。就好像
他吃辣是為了劉申，他不喜歡這個念頭，這樣好像吃辣這麼純粹的事情也被劉申污染了。
他全身上下，還有哪裡沒被劉申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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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u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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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喜歡嗚嗚嗚 最後一句好神來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