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紙機的機械音嘎嘎作響，林靖培一個人蹲在影印室裡整理部門的廢紙。
若在公司裡遇到很煩的事情，或是暫時想靜一靜時，他就會來這邊把紙一張
張送入碎紙機，就像把壞心情裁成碎片般，十分紓壓。
然而此時，他幾乎要把整箱廢紙碎完了，內心的鬱悶仍揮之不去，反而像碎
屑一樣越積越多。
林靖培把碎紙機的廢紙槽拉出，兩隻手插進紙裡，無意義地攪拌著。
從石破天驚的訊息裡稍稍回過神來，他仔細回想常少裕的言行舉止，確實符
合「總裁的外甥」這個人設。
從來沒做過文書事務、對工作有點茫然（因為他根本不需要工作）、有人接
送機場、坐不慣經濟艙、吃飯會選高級餐廳、總問一些怪問題……
不過這些就算了，重要的是，他都做了什麼啊──
罵他教訓他抓他特訓Excel，帶他出差還讓他熬夜加班，最後還讓他受困機
場蹲在地上苦哈哈地過了一夜，難怪副理說常少裕有什麼事要他負責……
得罪副理他並不在意，頂多就被罵一頓而已，副理是個膽小惡人，做不了大
事，也不敢真的攆走誰。
但是，得罪了總裁的親戚的話……這該怎麼算？
林靖培雙手各掐著一團紙，嘆了口大氣。
「主任，你還好吧？」
「不好，一點都不好。」
他延遲了幾秒才意識到那是誰的聲音，回頭就正對上常少裕的臉。
林靖培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手裡的紙屑全灑了出來。
「哇！你、你怎麼在這裡？」
「Mark說你在這裡啊……」他見狀蹲下來幫忙把紙屑一一撿起，「主任，這
廢紙不是會有清潔人員幫忙碎掉嗎？」
「我習慣自己碎比較安心，我撿就好了啦。」哪能讓嬌貴的總裁外甥撿垃圾
呢。
「兩個人一起撿比較快。」
兩人執拗地撿到最後一條紙屑時，額頭還撞在一起，連偶像劇都不想用這種
老哏橋段了。
「唔！」
「痛……少裕你還好吧？」
「沒事、沒事。」
他們互看一眼，彼此的額頭都紅了一塊，兩個人都忍不住笑出聲音。
「你頭很硬耶。」
「主任的頭也不軟啊。」
「那當然，我的頭可是──」林靖培話說到一半倏地闔嘴，差點就要像之前
一樣對待他了。他連忙拍拍屁股站起，轉移話題，「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嗎？」
常少裕也跟著起身，雖然覺得主任話說到一半有些奇怪，但還是說正事要
緊。
「主任，對不起，我……還是沒幫上忙。」
林靖培心想，這是在說求他總裁舅舅的事吧？
「放心啦，我沒事。」
「怎麼會沒事，你剛剛不是還說你一點都不好？」
「啊不……那是另一件事。」林靖培搔搔左邊的灰白色鬢角，「總之日本那
個案子你就不用插手了。」
「可是，你不是會被懲處，還會被調職，調到國外什麼的……」
「調去國外？」他聞言笑道：「你聽誰說的啊？副理還要我處理部門各種大
小雜事，怎麼可能把我調走，頂多就是──」當個永遠升不上去的萬年主任
罷了。
「就是？」
「呃，就是再叫去罵一頓吧。」林靖培乾笑幾聲，「好啦，你回座位去吧，
這間房間空氣不好很多碳粉，待久會咳嗽的。喔對了，季報表你就不用弄
了，我請Mark做了。」
「那我要做什麼？」
「你……不然先休息一下？喝個咖啡？」林靖培硬擠出和善的笑容，奉承拍
馬屁什麼的好難，他不會啊。
常少裕皺眉直言，「主任，你變得好奇怪。」
「怎、怎麼會，跟平常一樣啊，呵呵。」
「主任。」
下屬往前逼近一步，讓林靖培不得不往後退一些，幾乎整個人都快靠在牆
上。
常少裕的臉孔占據了他全部的視野，難以忽視的對方顴骨上的小痣在背光下
竟微微發亮。
「主任，你說先處理情緒，再處理事情，對吧？」
「是……」
「我現在覺得很困惑，你能解開我的疑問嗎？」
林靖培緊咬牙關，就承認吧，事到如今，坦然面對才是最佳策略。
「呃，少裕，其實……我到剛剛才知道，你是總裁的外甥。」
「咦？可是公司不是發了信──」
他用手指抓了抓鬢角：「我好像不小心刪掉了……」
不過，就算不知道他是總裁外甥又有什麼關係呢，常少裕疑惑地反問：「所
以？」
「之前多有冒犯，還請多見諒。」林靖培誠懇地頷首。
他這下終於懂了，先前，主任把他當新進員工對待，但現在知道他是總裁的
外甥之後，就完全不一樣了。
原來如此，舅舅雖然發信叫全體員工別對他有差別待遇，結果唯一遵守的人
只有主任。
「主任……你就不能跟之前一樣嗎？」
林靖培深吸口氣，「如果我說可以的話，那也是騙你的啊。」
就像那句傳唱許久的經典戲劇對白──我們都回不去了。
常少裕低頭澀笑，覺得自己擺在這裡就是個笑話。想幫主任，卻沒有因為自
己身為總裁親戚而有任何通融或特權；想跟主任站在同一條陣線，又因自己
的身分而被對方劃分開來。
到頭來手裡什麼都沒有，空無一物。
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回憶像壞掉的影片檔案，不停重複播放某些片段，想看
或不想看的。
──這有什麼好羨慕的？你總會找到喜歡的東西的。
──你還會考慮努力的機會成本，不就表示你還有其他選擇？其實，你只是
沒那麼想做這件事吧。
──想要的東西得自己盡全力去拿，這樣才能證明你是真心想要不是嗎？
林靖培看他一動也不動，可能需要時間想想，「少裕，那我先出去了喔。」
他才剛要打開門，忽地有道黑影襲來，門板被後方竄出的手硬生生再次闔
上。
「主任。」
左耳旁同時傳來的熱氣讓林靖培頓時渾身一顫，雞皮疙瘩四起，腳趾尖還有
股酥酥麻麻的感覺。
「我還有件事要跟你說。」
林靖培艱困地轉過身來，「說、說就說，不用靠這麼近。」
「我怕你聽不清楚。」他很認真。
「我雖然是大叔年紀了，但還沒耳背啦。」
「那我要說了──我喜歡你。」
「什麼？」
「就說你會聽不清楚了。」
常少裕靠在他臉頰邊，溫柔地、體貼地、輕輕地、慢慢地再說一次。
「主任，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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