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黯的陰鬼之牢裡，一個蒼白的身影靜靜盤坐。
越天思並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送回陰鬼之牢的，他只知道他的藍髮好友放開了他的手，有
人過來在他的雙腕上纏上枷鎖，推著他，朝某個方向而去。
他想著這是他做過最可怕的惡夢。明明在醉客樓的那座大院落裡，他的好友與他捧茶相對
，對他說：「我雖不為天下蒼生出力，但只要是你的願望，玄鳳翔便會盡力達成。」
「是你將我帶出仇恨的漩渦，讓我能夠重新活過。如果我認為天底下還有什麼值得珍惜的
，越天思，那便是你。」
一字一句，都還在他的腦海裡。他記得玄鳳翔誠摯的聲音，還有堅定而溫柔的眼神。
但是同樣的聲音現在化成了厲鬼。
「你不過是一顆棋子，一顆讓朕可以回歸聖魔界的棋子。現在，朕已經回歸。你已經沒有
用處了。」
越天思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他們都同樣的真實、卻也同樣的虛假。
越天思慢慢地走著，天地間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連知覺也已離他遠去，他記不起過去做
過哪些事，也記不起現在他在哪裡，有人牽扯著他，他便踉蹌前去，前方變得模糊，他不
知道他為什麼流淚。
他被遺留在一個陰暗的地方，枷鎖除去了，沒有人再來牽引他，但他的腦海中卻充滿了聲
音，好像有很多人爭著來跟他說話，他不知道那些聲音都在說些什麼，因為他們全都和雜
在一起了，像落入沉甕裡一樣嗡嗡的響著。
越天思伸手抱住了頭。
那些聲音並沒有消失，像有無數的小人拿著槌子在他的頭裡面敲打，好像在催逼他想起什
麼一樣，這讓他覺得很困擾，很想把這一切都丟掉，包括他自己……然後慢慢地，他想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親切的老人這樣對他說：「孩子，如果你覺得很累，那就什麼都不要
再想了。來，像這樣，坐下來，閉上眼睛，慢慢地呼吸……對了，這是這樣，慢慢地數著
自己的呼吸。呼、吸。」
越天思坐了下來，開始慢慢地數著自己的呼吸，漸漸地感到平靜了。
這個空間很冷，而且有一種吸索的力量。他可以感覺自己的體溫正在下降，全身的真氣也
逐漸被扯離，他覺得難受，卻興不起去抗拒的念頭。
他想他真的是累了。所以什麼都好，不要再來打擾他就好。
一束微光照進這個全然黑暗的環境，形成一條帶光的通道，映照在他的前方，他卻沒有抬
頭去多看一眼。
　　　　　　　　　　　　　　　＊
幽冥君說道：「越天思似乎不願離開。是不是要強行將他帶出？」
冰霽君搖了搖頭，說道：「不可以。必須讓他自己願意才行。」
楚雲深訝異地看了冰霽君一眼。冰霽君只是注視著微光通道另一頭模糊的人影，眉心微微
地斂了起來。
楚雲深說道：「這通道能撐持的時間只有一刻鐘。」
冰霽君說道：「我去。」
幽冥君伸手擋住了他，說道：「讓孤來吧。」
冰霽君明白他的意思。通道是楚雲深開啟的，楚雲深若是有心對付他們，大可以一等冰霽
君進入陰鬼之牢，便將通道封閉。而幽冥君武功雖然不弱，與冰霽君相比仍有一段差距，
單打獨鬥的話，可能會敗給楚雲深。也就是說，楚雲深一個小小的詭計，便能輕易制服冰
幽雙君。
反過來，若是冰霽君留在外面，冰霽君武功既高，楚雲深要對付他便不是易事。而幽冥君
通曉咒術，即使被困在陰鬼之牢，短時間內對功力的損害也能降到最低。
冰霽君只說了一個字：「好。」
幽冥君走了進去。
　　　　　　　　　　　　　　　　＊
幽冥君垂下視線看著靜坐在地上的白髮青年，說道：「在下幽冥君，來帶閣下離開這裡。
」
白髮青年沒有反應，幽冥君說道：「你若是留在這裡，不出一天，便要被陰鬼之氣吸食殆
盡，難道你不愛惜自己的性命？」
白髮青年仍然不言不動，幽冥君眉心微微一皺，上前一步，想將人從地上拉起，卻驚覺白
髮青年身前，有一道無形的障壁。
那是由意念所凝成的障壁，充滿了阻擋與抗拒的意志。
幽冥君吃了一驚。聖魔界人對下界人原本便有一種輕蔑之心，更何況幽冥君身處高位，一
人之下萬人之上，更不覺得一個下界人有什麼特別值得另眼看待的。但這道無形障壁，卻
使他感到心驚。
幽冥君通曉咒術，深知咒術必須以強大的意志為基礎。而一個人即使有強大的意志，若沒
有相應的武功與修行，也無法將無形的意志化為可以感受到的實質。眼前這個下界人，受
傷如此沉重，處身在陰鬼之牢裡，竟然還能佈下這樣一道意念強烈的障壁──
意念所凝成的障壁並沒有殺傷力，別人若要強行闖進，也沒有阻止的能力。但是強行闖進
的結果，卻會對凝成意念之人造成極大的傷害，甚至可能致他於死地。
也就是說，除非他自己願意，否則沒有人能夠活著帶走他。
幽冥君感到猶豫，耳邊卻聽得冰霽君以傳音入密的功夫說道：「幽冥，你回來，讓我來說
服他。」
此時也無法可施，幽冥君又看了白髮青年一眼，這才轉身離開了。
冰霽君走了進來。
「我是冰霽君，我們在皇城見過，你應該還記得我。」冰霽君停在白髮青年身前十步處，
在那裡坐了下來，平視著白髮青年。
「我想帶你離開這裡，因為你是難得的高手，我佩服你。」冰霽君望著他蒼白的容顏，金
色的眼瞳現出一絲溫柔與堅定，「我不想看你死在君皇的手裡。你是為了見他才會去皇城
，你不怕死，只擔心死前不能再見他一面。可是，他卻將你送回這裡來。你見到了他，卻
受到了最殘酷的對待。或許你已心灰意冷，再也不想回到這個殘酷的世界，但是，他用這
樣的方式來回報你的真心，難道你不想去問為什麼？你若不願活下去，也沒有人能夠逼迫
你，可是如果你就這樣死去，那麼那些遺憾與困惑，便永遠也得不到一個答案了。」
越天思不是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只是他已太累了，不想再有什麼事來煩擾他的心。他想就
這樣陷入沉睡，把一切都拋開，然而這個沉穩的聲音提到了「君皇」，瞬間他的心臟像被
刺了一刀一樣的驚跳了起來。
想遺忘的一切倏忽湧現。
為什麼？
他想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就像陷入最深沉的惡夢裡，明明已如此用力的吶喊，卻沒有
人能夠聽見。
──為什麼──
微光形成的通道能支撐的時間只有一刻鐘，但冰霽君卻沒有再多說些什麼了，如果這些話
不能將白髮青年拉回來，那麼再多一千一萬句，也不會有所改變。
冰霽君靜靜地看著白髮青年。時間雖然不多，他卻不感到著急。他相信白髮青年終會回來
，勇敢地面對現實。他相信自己的直覺，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白髮青年終於開口，喑啞的聲音，淡淡地問道：「你們想得到什麼
？」
冰霽君說道：「我們想利用你，來對付君皇。」
白髮青年身前的障壁突然變得凌厲起來，甚至隱隱帶著一絲殺氣，同時幽冥君的內力傳音
響在耳際，一聲：「冰霽君！」，帶著警告的意味，冰霽君只是一笑置之。他知道白髮青
年不是可以欺騙的人，只有坦誠一切，才能獲得對方的回應。
冰霽君溫聲對白髮青年說道：「即使君皇這樣待你，你仍然想要保護他，你還是不想傷害
他，是嗎？」
越天思灰白的髮微微顫動了。一瞬間，彷彿要落淚一樣的神情出現在他蒼白的臉上。雖然
如此，那神情裡卻沒有一絲動搖。「他是我的好友。不論他如何對我，他仍然是我的好友
。」
冰霽君說道：「那麼，不要死在他的手裡。如果有一天，你的好友終於又記起了你，給他
一個機會，讓他可以再見到你。」
白髮青年微微彎起唇角，那淺笑卻帶著淒涼的味道：「他並沒有忘記我。」
冰霽君溫聲說道：「那麼你就更需要一個答案，不是嗎？」
「你們是他的臣屬，而他並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我對他而言不過是個棋子，他將我送
回這裡，便是要我死。你們想利用我來對付他，或許只是讓自己更快面臨失敗。你們真的
考慮清楚了嗎？」
「是。因為你在人界，便與君皇相識，你對君皇的了解，遠在我們任何人之上。而且君皇
在乎你。從來沒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像你一樣讓君皇的行逕變得如此激烈。」
白髮青年說道：「你們或許只是錯算了籌碼。他是我的好友。就算我跟你們走，也不會為
了你們，去對付他。」
冰霽君說道：「就算你不能起到任何作用，我還是想帶你離開這裡。我說過，我不想見你
死在君皇的手裡。」
白髮青年張開眼睛，昏暗的光線裡，一個白衣偉岸的身影正與他相對而坐。直視著自己的
那雙金色眼瞳，充滿了自信，像高升的太陽，燦然生輝，無懼而勇往直前。
他憶起皇城裡生死交接的一瞬，這雙眼睛裡曾經露出的那抹震驚與遺憾。
微光的通道正在逐漸消失，那雙金色的眼瞳，仍舊定定地注視著他，靜靜等候他的決定。
白髮青年看著那雙金色的眼瞳。那雙眼睛充滿了真誠，就像當初他的好友看著他的眼神。
只是，現在，他已不是那麼容易相信別人了。
白髮青年唇邊慢慢泛起一抹自嘲的笑，其實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如果他還想去追尋
所謂的真相，那麼除了接受對方的幫助和條件，他還有什麼路可走？
白髮青年點了點頭，而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白髮青年已經昏厥。冰霽君站起身來，向白髮青年走去，而後矮身將人抱了起來，離開了
陰鬼之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