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年下
　　
他說那是流星。
　　丁寧左耳背到後頸有一道深褐色的疤痕，怵目驚心，細長的弧度就像一顆在劃過夜空
的流星，永不墜落。
　　丁黥喜歡輕撫那道疤，摩挲它的輪廓，弄得丁寧發癢而出聲。他的手指灼燙，丁寧的
皮膚冰涼，彷彿食指那侵略似的熱度才是流星。
　　「可以許願嗎？」
　　丁寧看小自己五歲的弟弟眨著天真的眼睛問自己，只好沒有一點謊言的溫柔搖了搖頭
，猶豫後又點頭：「可以，但不會實現就是了。」
　　丁黥小時候愛哭，不是那種殺豬似的嚎啕大哭，他懂得忍，也只是小孩子的忍，不想
添麻煩、不願被嫌棄，只好憋得臉紅，不停在角落小聲抽抽噎噎，一直哭到了八、九歲，
儘管他拼了命忍耐，有時候還是會被渾身酒臭味的父親咆哮怒罵，哥哥則代替了早已不見
身影的媽媽抱他、哄他。
　　丁齊瘦弱的身軀穿着過大的二手制服，用力抱緊丁黥，他微微彎下腰，嘴唇貼在弟弟
的耳邊，如秘密行動一般小聲說：「乖，張嘴。」
　　丁黥聽話地克制住抽噎，下一秒嘴裡被偷偷塞了顆冰糖。
　　他們買不起有漂亮包裝紙的糖果，丁寧聽弟弟不哭了，慢慢拍著他的後背，又想到什
麼，低聲囑咐：「不要咬喔，用含的。」
　　一直到了某一天，丁寧國中下課回來，在破舊的公寓樓梯上就聽到了父親的吼聲，跟
著是摔東西聲，他衝回家，就看到那個酗酒的男人揮舞著酒瓶，酒瓶底部被打破，成了尖
銳的武器，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護住縮在角落哭泣的丁黥，接著只感到後腦杓和左耳一陣
鑽心刺骨的疼痛，失去意識前他聽到了弟弟的尖叫聲。
　　丁寧在醫院醒來的當天就要求出院了，他們家沒這個錢住院，更不可能像個大小姐一
般細心保養傷口不留疤，尤其是那一條就要一千多塊的袪疤藥。
　　他的耳後有了流星，也是從那天起，丁黥沒再哭過。
　　無論丁寧是不是讀書的料，是不是有大好的未來，在經濟壓力之下，國中畢業後他就
選擇了去做工，幫忙架電梯的，他聽說這行快的三個月就能出師，他一六五的身體扛著細
長的鋼筋，每條都是幾公尺長、百公斤起跳重，每層樓都要架支架，從一樓扛到二樓、再
從一樓扛到三樓、接著繼續從一樓扛到四樓……
　　到後來也會負責二十多樓的大厦，丁寧早已習慣了從那樣的高度往下看、架鋼筋，只
是在一天的工結束後，他在路上看那些穿著制服、雙手潔白乾淨跟他一樣年紀的學生相互
嬉鬧，還是會感到一股憤怒與無力交雜的空虛。
　　丁寧沒有明說什麼，但丁黥都知道，他比別人更認真地讀書，他的筆上是兩個人的重
量，他的書桌上有一個報廢計算紙摺的紙盒子，裡面裝著冰糖，讀累了就含一顆在嘴裡，
等到真的坐不住了，他會起身去客廳，拉個塑膠小凳子坐在沙發旁，做一天工疲憊的丁寧
就蜷縮在那裡，小睡片刻再起來洗澡，丁寧喜歡側躺，面向椅背，呼吸沉沉地於背脊起伏
。
　　丁黥會在一片雨聲中伸出手指，只會拿筆的手指修長白皙，輕輕描繪丁寧耳後的那道
流星。
　　為什麼流星會這麼冰涼呢？丁黥在心裡默默提問。
　　一切都從這顆流星出現的那一天開始。
　　流星被地球的引力吸引，義無反顧的墜落，不顧自身的燃燒，丁黥好奇，這顆流星會
在大氣層中就燃燒殆盡，只留下一瞬的光芒，還是最終墜落地面，卻在土地上留下一片刻
骨銘心的凹洞。
　　丁寧覺得自己在意識朦朧中做了一個夢，夢中似是弟弟的男人唇瓣抿過他的耳廓，舌
尖輕舔他的耳垂，一路吻到他的耳背，溫熱的唇撫過那據說是傷疤的地方，丁寧看不到自
己耳後的那個疤，用刺骨的痛覺分辨位置更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唯一能了解流
星存在的方法，就是透過丁黥的指尖，而這場夢中，透過那雙唇瓣，他彷彿又回到那個疼
痛到昏厥的夜晚，取代弟弟尖叫的則是變聲後的低沉嗓音。
　　「哥哥……」
　　丁寧看著丁黥日漸抽高而精瘦結實的身軀、長開了的眉眼，眼眸中如影隨形的淡淡憂
傷，長長的睫毛勾勒出細長的眼型，唇珠飽滿的嘴唇，他以自己的優秀、俊美、會讀書的
弟弟為傲，卻因為某個夜晚從沙發上醒來時發現自己夢遺而全盤崩滅、潰不成軍。
　　明明是想靠近的，明明有著一條用血緣編織成的紅繩牽繫著自己與對方，丁寧與丁黥
卻都默默與對方拉開距離，丁黥閉上眼睛就能看見自己與哥哥手上的那條紅繩，因為這刺
眼的鮮血才令兩人親至骨髓，但也因為這紅色他們無法觸碰。
　　輕易靠近，輕易相伴，於是無法輕易相愛的紅色。
　　而在丁寧眼中除了紅色之外還有更多東西，弟弟因為讀太多書而戴的眼鏡、品味內斂
的穿著、飽讀詩書的沉穩氣質、與自己關切的完全不同的新聞議題、書櫃上一排排原文書
……
　　他想自豪丁黥的成就是因為自己的付出，至少資金的部分是，國中畢業的他，有一個
碩士學位的弟弟，彷彿這一切令他心窩發酸的細節都是代表著兄弟倆的成功，卻在同時體
悟到兩人的差距之大，而且這差距還將繼續，如果丁黥搭上八月那班飛機，去了英國攻讀
博士學位的話。
　　丁寧偷偷去圖書館借過書，在一整排的書架上，他挑中了一本關於宇宙的兒童科普讀
物，他想起了流星，想起丁黥指尖的熱度，在圖書館的閱覽室讀了起來。
　　那天丁寧在閱覽室入迷地讀到九點關門時才被趕了出來，帶著一點說不出口、不怎麼
樣的成就感他回到家中，丁黥的房門關著，門縫透出光，傳出了丁黥與人視訊的聊天聲，
他說的是英文，大約是在做飛去英國的準備工作。
　　自己甚至聽不出來丁黥說的是英國腔還是美國腔。丁寧想。
　　他想起今天在書上讀的內容，突然覺得自己與丁黥就像兩顆星星，在無邊無際而空曠
荒蕪的宇宙裡自轉、發光、相望，明明就想待在原地不動，但卻因為無限膨脹的宇宙而相
距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到那時候，自己耳後那顆流星僅僅一瞬的光芒，丁黥也看不到
了吧。
　　丁黥出國的前一天，丁寧躺在沙發上假寐，傳來了丁黥的腳步聲，他感覺到那道丁黥
稱為流星的傷疤被觸碰，腦海裡浮現了那個無法言說的夢，但丁黥僅僅只是肌膚接觸，沒
有任何其他動作。
　　丁寧轉身，對上了弟弟的眼睛。
　　丁黥輕聲問他，就像小時候問過的無數次那樣：「可以許願嗎？」
　　丁寧放棄了他無數次回答的後半句，只吐出兩個字：「可以。」
　　於是丁黥與丁寧相視無言，用一種想哭但笑的眼神，努力不抿起嘴唇，細微的肌肉隱
忍又顫抖，做一切與眼淚的抗爭，只想這樣相望。
　　丁寧在一片靜悄悄中開口：「你許了什麼願望？」
　　「我希望……流星可以好好墜落。」
　　丁黥伸手撥弄哥哥的髮絲，指腹撫劃那道疤，丁寧發現他不看就能準確知道自己耳後
流星的位置。
　　丁寧突然明白了。丁黥一定是在歲月裡一遍遍的詢問過後，都沒有許下他的願望，只
為了這唯一一次願望能夠成真的時刻。
　　丁寧的眼淚從眼角滑落，他小聲和丁黥說：「我懂了。」
　　他看見弟弟笑了。
　　即便是宇宙盡頭的光，過了億萬年，也是看得到的啊。
-完-
*謝謝觀看^^
*https://www.plurk.com/sindy37

看完有一股淡淡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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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喜歡這篇<3

好美啊~

第七段（手機不知道第幾頁） 丁齊 是打錯名字嗎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