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葬花眠(十三)

作者: NightVoid (夜影)   2019-02-13 18:50:41
拾參、
  慕羲沉默了很久很久。
  不光是因為那份資料裡面的東西太過於沉重,還因為裡面充滿了他並不想要知道、連調
  最令他困擾的是──他、自己,到底該如何是好呢?
  質疑義父為什麼要在此時調查這件事?
  質疑知道真相卻一個字都沒有跟他吐露的程昱之?
  或者是──什麼都不做的繼續這樣生活下去,拋開所有的恩恩怨怨,回京城去吃那頓約
  他不知道。
  拿著那疊紙,慕羲其實有點放空。
  太突然了,突然到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父親在斬首前一日並沒有跟他吐露太多,裡頭的很多細節都是今日才知道。
  當初的慕謙君南通舒華、是出自什麼樣的緣由呢?
  被查出來的最早的書信是在距今十三年前時。
  老皇帝那時候已經久病纏身、臥床不起……
  太子年紀尚幼,又不顯山不露水,沒人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幹。
  到底是向誰借的膽子才敢裡通外國、試圖謀害老皇帝?
  慕謙君送往舒華的第一封信,是在抄家滅族前六年、慕羲七歲時候的事情。
  內容是紀煌內部、各關隘要塞和兵力配置的地圖。
  舒華回了一封信,還有紀煌境內找不到解法的一罐毒藥。
  舒華和紀煌之間的爭鬥從開國持續到現在,舒華一直都落於下風,但因為慕家送過去的「大禮」,舒華開始醞釀足以對抗紀煌的力量,並且拒絕和他國的一切溝通往來。
  等到紀煌朝廷意識到這件事情時,已經來不及了。
  那個木匣送到先帝面前,垂死的他氣得發抖。
  毒藥尚未付諸使用,不值一提,但地圖都已經送過去多少年,早就來不及了。
  這件事情可大可小,兵力布置還是可以改變的,但若不懲治通敵的慕家,不光天子的顏面掃地、還可能有更多人效仿,最後致使紀煌滅國。
  最重的罪是誅九族,但不管怎麼數,慕衛青都會被包含在那九族裡。
  準確來說,慕羲自己,也應當在那九族之中。
  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
  先帝冉丹沒有完全參照傳統的律法,而是把慕姓之人和與之有關的家族都給直接抓起來、砍完了事。全都砍了,也就不怕有人報仇。
  「慕羲」是慕姓之人,理應死在那天。
  「那為什麼我還活著?」
  他喃喃,腦袋向後、仰望帳子頂。
  「這條命……到底是從哪裡撿回來的?」
  那疊資料並沒有辦法回答他這個問題。
  他不是沒有試圖回去思索關於慕家滅族的前因後果,但總是畏懼於面對所謂真相、半途而廢。
  看吧,這不就出現了一件令他不愉快的事情麼?
  ──程昱之怎麼偏偏就攪和進這件事裡面去了?
  慕羲摩娑著自己的指腹,啪的一聲把紙往桌面甩。
  伴隨著紙張摩擦的沙沙聲,一大疊紙散落開來,有幾張甚至滑落到地面。
  他不想撿。
  那麼多錦衣衛,為什麼偏偏就是他呢?
  「將軍,到飯點了。」
  趙天永扣了兩下門旁的柱子。
  「您是要去食堂用飯呢,還是我給你端來?」
  眼尖的他看見地上和桌上散落的紙張,並忌憚著可能是軍務而沒有進入帳中。
  「……我現在沒有食慾。」
  「那我吩咐灶房幫您留點,您晚點有食慾再叫我、或者是自己去取?」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發問。
  慕羲看起來心情很糟,比那次他徒手刨雪找人還要糟。
  如果說那時候是一片死水,那現在可能是快要被點著的炮仗。
  「不用留了。一天不吃,無妨。」
  慕羲淡淡的回。
  「是。那我先離開了。」
  毫不留戀地,趙天永繃著全身的肌肉轉身。
  開玩笑,再借他五個膽也不敢問發生了什麼。
  ──但有時候麻煩總是會自己找上門來。
  「天永。」
  喊住了他,慕羲卻沉默下來。
  「是?」
  萬分不情願的,趙天永轉過了身、等待吩咐。
  「如果有一個人,你很熟很熟的人。」
  慕羲的嘴張了張。
  「某一天,突然跑來殺了你全家老小,卻留住了你的命。」
  「你覺得那是為什麼?」
  「或許是……為了給我向他報仇的機會?」
  有些躑躅,趙天永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他殺了我全家、讓我知道了,但卻沒有殺掉我……可能是出於不得已才殺了我全家,卻又因為念舊情……甚至是太過愧疚而留下我的命,讓我有朝一日可以復仇?」
  隨著思考,慕羲臉上的表情愈發陰沉。
  可怕地趙天永都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那又如果,那天他殺你全家的時候你不在,你回家發現所有人死了之後、他也沒有跟你承認,只有在之後、調查出來的時候你才知道他是殺你全家的兇手呢?」
  慕羲的神情專注的可怕,卻又隱含著一點痛苦和快意。
  他的將軍……總算瘋了嗎?
  趙天永的思緒一瞬間偏掉,被他用力拉回。
  線索太少,情急之下給出的回應不會是最好的。
  他猶豫了,而慕羲卻嘆口氣,表情重新平靜下來。
  「抱歉,沒事了,你走吧。」
  「你就當作我方才什麼也沒問。」
  滿頭霧水的,趙天永轉身走了,卻在離開幾步之後才想到。
  ──或許他只是,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不想讓我傷心吧?
  但已經錯過回答的最好時機了,現在回頭也只是找罪受。他想了想,決定下次將軍再問的時候,就這樣回答他。
  「顧念……舊情?」
  慕羲再次看了會兒帳頂,卻突然伸手拿起了桌上盛裝著水的筆洗,狠狠往地上一砸!
  乓!
  竹子做成的筆洗碎成片片,裡頭的水灑落一地、微黑的水在地面上擴散。
  把臉埋在雙手之間,他低低的笑了幾聲。
  像是一隻受過傷的雄獅,突然想起了受傷的感覺──煩躁、痛苦,卻仍要強裝鎮定。
  ◇
  「慕羲,你以後想做什麼呢?」
  汗流浹背的程昱之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的同時問道。
  「我說的是以後、我們要自己養活自己的時候。」
  慕羲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繼續揮著手上的長棍,再複習了一次動作。
  他們在慕家的練武場。木架上掛著各式各樣的武器,有些是開過刃的、有些是木頭製的。
  這兒是慕羲十歲以後除了書房以外最常待的地方。
  咚!
  走過來,慕羲刻意把木棍尾端往程昱之腦門旁的地上一敲,嚇的他往旁邊滾了一圈。
  地面上留下一個汗濕的人印子。
  「幹什麼呢你!」
  「沒事兒,嚇你玩。」
  慕羲把棍子放回架上,拿起旁邊的布巾。
  「以後……應該會去從軍吧。」
  「從軍?」
  程昱之索性就不動了,把雙手墊在腦袋底下。
  「我不想科考。進宮為官豈不是浪費了我這一身武藝?」
  擦去脖頸肩的汗,老成的少年改拿起裝著水的壺、一屁股坐在地上。
  「說不定將來我父親老了,便換作是我當西北大將軍呢。」
  「那樣也不錯啊,鎮守西北,讓紀煌的所有人都安安全全的。」
  望著萬里的晴空,程昱之喃喃:「我覺得吧,『知道以後要做什麼』是好的。」
  「那你呢?」
  「我──」
  程昱之的目光有點迷茫。
  「你沒想過?」
  慕羲擦去滑落頸項的水珠,眨眨眼。
  「我以為你是想好了才問我那個問題的。」
  「也不是說沒有想過吧。」
  沉吟了會兒,程昱之慢慢的說:「我想當錦衣衛。」
  「錦衣衛?」
  微微詫異的,他正眼看向程昱之。
  「你居然想當錦衣衛?」
  「看吧,你這反應。嘿咻!」
  翻身坐起,程昱之朝他伸手。
  「給我水。」
  「幹啥不好呢,做什麼去當錦衣衛?」
  慕羲把手上的壺遞過去,繼續坐著。
  「幫皇帝殘害忠良?」
  「怎麼就跟殘害忠良扯上邊了。」
  程昱之翻翻白眼,仰頭灌下涼水。
  「你有聽過這兩朝的哪個『忠良』被殘害嗎?」
  轉轉眼睛,慕羲思考了會兒,搖搖頭。
  「好像還真沒有。所以,原因呢?」
  揉揉自己的眼睛,程昱之走到慕羲旁邊蹲下。
  他猶豫了一下,低低道:「我之前被一個錦衣衛救過。他說,他們並不是要殘害忠良才當的錦衣衛。」
  慕羲饒有興味的看著他。
  不殘害忠良的錦衣衛?那能做什麼呢?
  「錦衣衛是皇帝手中的那把刀,那把必須進髒水裡辦事兒的刀。」
  他斟酌著用詞,猶猶豫豫的說。
  「可能很多人都覺得那把刀很髒、很壞,不應該去當。但我覺著吧,替皇帝分憂解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也願意去當被世人唾棄的錦衣衛。總有人必須承擔世人的罵名吧。」
  終於,慕羲轉開了視線。但他還是什麼都沒說,靜靜的聽著。
  「吶,你覺得呢?」
  程昱之問,卻沒有等他回答就繼續接話。
  「──但若是幼稚些的理由吧,不覺得能知道高門大族的家庭秘辛很有趣麼?」
  看著那張裝作興奮、實則緊張的臉,慕羲噗哧一聲笑了。
  「想去就去唄,找那麼多理由幹什麼?」
  「只要不傷天害理,那誰還能管你想做些什麼?」
  「你在宮中,一切都要保重。」
  慕羲站在宮門之外,而程昱之揣著布包,回頭朝他笑笑。
  「沒事的,我會好好的。快些回去吧,天要黑了,將軍夫人找不到你怕是又要著急了。」
  他拍拍慕羲的腦袋,轉過頭跟曹淺雲、程墨禕道別。
  「父親、母親,孩兒在宮中會好好的,還請您倆放心。」
  說完,他便毫不猶豫地進了宮門。
  那兩扇沉重的紅色木門緩緩關上,阻擋了慕羲的視線。
  程墨禕拍拍慕羲的肩,道:「惜之,你是跟我們一道乘車回去麼?」
  ──那年他十二歲,程昱之便已經踏上了成為錦衣衛的路途。
  「不用了,謝謝您,我等會兒再自己回去便可。您跟夫人先走吧。」
  鞠躬道謝,慕羲繼續盯著那兩扇門出神。
  悄悄嘆口氣,程墨禕拉著偷偷擦淚的曹淺雲走了,留下將軍的孩子站在原地,看著他幼時玩伴離去的方向。
  再過一年,慕羲十三,程昱之成為錦衣衛學徒,住在宮中不常出來,兩人只在年節的時候見面,逐漸疏離。
  而那年,也是慕家被滿門抄斬的一年。
  事情來的毫無預兆,那天,來自宮中的兵士圍了慕家一圈,慕衛青嘆口氣,叮囑妻兒好好待在家裡,自己帶著兵符和將印,冒著綿綿細雨去了宮中。
  慕羲只記得那天的雨逐漸下大,還有轟鳴的雷聲。
  慕衛青去宮裡不知道做了什麼,回來時帶著滿身的疲憊。
  他偷偷的遠望了父親一眼,馬上關上門,吹熄了桌上的蠟燭。
  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那堆兵士要包圍自己的家?
  他很想問,但卻猜想父親並不會回應這些問題。
  但他卻又睡不著。
  「惜之,你還沒睡,對吧?」
  父親卻是推開了他的房門,進來找他談話。
  「嗯。」
  慕羲捲著被子、盤坐在床上。
  「父親,這到底──」
  「噓。」
  重新點著了慕羲桌上的蠟燭,慕衛青就著微微的火光坐到他身旁。
  收到了安靜下來的信息,慕羲只好換個姿勢、抱住自己的膝頭。
  「皇上說。」
  慕衛青開始解下纏繞在左手上的佛珠,動作緩慢而確實。
  「我們家有人觸碰了不該觸碰的東西,『慕家』明天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那串佛珠原是掛在脖頸上的掛珠,一顆一顆帶著原木的色澤、低調卻有些沉重。
  它是慕衛青從白馬寺的高僧那兒求來,久經沙場之人難免戾氣過重,也需要一點精神依託,來逃避自己造了太多殺孽的事實。
  慕衛青從來都帶著它不離身,此時卻緩緩解下。
  慕羲突然感覺呼吸困難,像是咽喉被看不見的手給扼住了。
  「為什麼……」
  「因為他們動了不該有的念頭,還將之付諸實行。」
  父親的語氣淡淡,他卻從中聽出了滄桑和無奈。
  「從明天開始,慕家就只剩下你了。」
  緊緊抱著的手臂上,出現數條因為用力抓握的痕跡。
  慕羲抿住下唇,卻不知道該從何質疑起。
  就算從小到大都硬逼著他去跟武師學武、上學堂要好好念書,充滿了許多孩童不喜歡的事情,但他還是敬重自己的父親。這份敬重使他說話之前都要再三斟酌。
  ──前幾天都好好的,怎麼會突生變故?
  「我知道你很疑惑,但事情就是這樣。一個姓慕的,做了天理不容、違背上意的事情,讓全家都必須為他陪葬。」
  有著練武厚繭的那雙手摩娑著手上的珠串,慕衛青的神情有些恍惚。
  「我剛剛進宮面聖,他說,除了你以外,其他所有人都必須死。」
  「為什麼,只有我?」
  六個字從緊咬的牙關裡吐出,慕羲還是不懂。
  憑什麼呢?父親為了皇家、保護了邊境那麼多年,為什麼要因為親族所犯的滔天大罪而為之陪葬?
  「你剛好在那九族之外。」
  男人轉過身來,輕輕拉開兒子不自覺傷害自己的雙手。
  「沒事的,不過就是死吧。我征戰沙場這麼多年,豈會懼怕區區死亡?」
  ──死亡才不是「區區」可以形容的,人死燈滅,可就什麼都不剩了啊!
  慕羲的手在顫抖,像是在竭力抑制著什麼。
  「事情至此,我不怪任何一個人、也希望你不要對任何人或者任何事起憎恨之心。慕家就是錯了才會導致事情變成這樣,一切都是罪有應得。雖說我們的確是被牽連的,但錯了就應該要負起責任。」
  慕衛青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已經接受了一切。
  「答應父親,只剩下你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
  那天,慕衛青最後的遺願,是要自己的幼子好好的活下去、不要找任何人報仇。
  他說:任何人都沒有錯,錯的是慕家本身。
  ◇
  那天的痛苦又重新在心中過了一遍,慕羲沉默著嘆出一口長長的氣。
  窗外的天色已經從夕陽西斜變作夜幕沉沉,他終於起身、許久沒有移動的身軀發出了微
  點起蠟燭,搖曳的燭火照亮慕羲半邊的臉、以及散落著的文件紙張。
  猶豫了許久,他翻出藏起的那張信箋,緩緩湊近了火苗。
  火苗啃噬著寫到一半的信箋,「差不多該回京了」幾個字被火舌吞沒。
  慕羲的手穩穩地拿著那張信箋,只在快要燒到手指時把它輕輕放開。
  它還來不及落到地上便化作灰燼、飄散在微風之中。
  ──所以,你也是造成我巨大痛苦的幫兇,是麼?
---
於是遞刀環節正式開始,現在只是開胃菜!(頂鍋蓋
寫這章的時候我也好難過喔QQ
寫的時候要一直重複思考前因後果,有夠虐QQ
然後順便註解一下,慕謙君是慕衛青同輩的、慕羲的遠房親戚。
作者: wildphoenix (小不點)   2019-02-13 22:27:00
慕羲是撿來的?
作者: tetsu31 (tetsu)   2019-02-14 13:53:00
好想知道為什麼慕羲被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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