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你存心玩兒我吧?」
程昱之氣喘吁吁,感覺腹部的鈍痛加重許多。
獒白跟在慕羲腳邊,在雪地上踩出了一排整齊的狗腳印。
吐出一口白煙,慕羲回頭看他:「沒想到你身體狀況這麼差。要放棄麼?這裡才剛開始。」
──「放棄」。放棄跟上你的腳步麼?
「不。」
他咬牙,繼續向前邁著沉重的步伐。
「再撐會兒唄,了不起我揹你。」
冷的慌。慕羲把手掌縮在袖子裡,慢慢向前走。
他們爬著蒼雪峰,越往上積雪越厚。
坡度越來越陡,中途程昱之甚至滑了一跤。他平常不是這麼笨拙的,但久未進行長時間的活動、身體有些僵硬。
行至山腰,慕羲總算停下了。
剛好是夕陽西下的時刻。
程昱之坐到一旁的石頭上喘氣,慕羲站著望向西方。
「你的身體果然不太行。」
抬頭,程昱之正想回嘴,就看見慕羲面對的夕陽。
黃澄澄的,大盤子似的。
「那時候問你能不能來皚雪寨,就是想要給你看這東西。」
慕羲轉過頭來看他,伸手比比後面的太陽。
「皚雪寨裡面都是糙漢子,一片肅殺又都是怪人,想想也沒什麼好招待你的。」
側臉染上了橘黃色的光暈,慕羲微微俯視著程昱之,露出溫和的笑。
「只好給城裡來的人看看邊境的夕陽了。」
程昱之看著夕陽,不發一語。
搖搖頭,慕羲坐到了他身旁。
石頭不夠大,慕羲的側身貼上了他的,有種對方的體溫透過接觸傳過來的錯覺。
「以前覺得喘不過氣的時候,我都會來這裡看夕陽。」
慕羲晃著腿,惡作劇似的微微倚著程昱之。
這樣的力道應該會讓他腹部的傷有些不適,但程昱之並沒有推開慕羲。
「跟看海一樣吧,只要看到這些東西,就會覺得人其實很渺小,不愉快也會被掩埋掉了。而且沒有人會來這裡找我,很安靜。」
「果然是萬靈丹呢,壞心情都被帶走了。你覺得呢?」
沒有回答,程昱之卻是又陷入自我譴責之中。
憑什麼呢?這樣的自己。
「欸,程昱之。」
「嗯?」
他側過臉,卻看到青年熠熠發光的眸子。
險些就看呆了。
他總會無意識地把現在的慕羲和剛離京的他做對比,然後發現那個少年悄悄的、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把殘破的內心拼湊完整,卻早已不是遭逢變故前的那個他了。
「我說,你那時候說要給我的──」
慕羲拉長了尾音。
「生辰禮呢?」
哎,原來是要討禮物麼,難怪這麼興奮。
「你那時候說要給我捎來,但你現在人在這裡,就該直接給我了吧。」
他笑著伸出手,掌心向上。
一陣失笑,程昱之伸手往自己的懷裡摸了摸。
他把東西握在拳頭裡,但長長的皮繩還是垂落下來。
「喏。」
把拳頭放在慕羲空著的手上,程昱之感覺到了對方掌心傳過來的溫度。
「雖然是個小東西,但總能表達點心意吧。」
程昱之鬆開手,一條墜鍊掉在慕羲手上。
末端的皮繩向下垂落,而墜子本身是一塊光滑的琥珀。
黃棕色的、鳥蛋一般大小的琥珀,裡面封著數不清的細小花瓣。
粉色、黃色、淡紫色,隱隱約約可以看出花瓣的顏色。
慕羲拿著繩子的部分,讓琥珀自然的垂落。
那裡面像是包含著被風捲起的漫天花海,又像是童年倒進花圃裡所看見的光景。
琥珀帶著程昱之的一點體溫。有一種暖暖的感覺在半冰冷的心底擴散開來。
像是浸在溫水裡似的,又像是沐浴在冬陽之下,暖烘烘的。
「那時候覺得好看就買了,是不是有點女氣?」
程昱之問,似乎有點困窘。
「如果不太好的話,我可以再找找別的,但可能……」
「沒關係,很好。」
慕羲打斷他,抓著琥珀對上夕陽餘暉。
「我很喜歡。」
他這次是發自內心感到開心。程昱之想。
把墜子掛到脖子上,慕羲轉過頭看他,眼睛還是亮著。
「那時候你跑回去買的時候我還想著是什麼呢,你又用多少銅錢打發我了?」
慕羲打趣著問,但沒有給程昱之回嘴的餘地。
「別忘了你還欠我多少兩金子啊程、大、人~」
一陣失笑,程昱之回嘴:「禮輕情義重聽過不?」
「可以不要再計較這種錢了麼。」
「不可以。你也不想想我多少年沒收過生辰禮了,這樣對麼?」
「你的意思是,我必須把這七年的份一起送給你麼?」
「我還怕你窮的送不起呢。」
慕羲別開臉,而夕陽正逐漸沉落。
多看了他的側臉幾眼,程昱之才重新面對夕陽。
「晦焉。」
「哎。」
「雖然受傷不是什麼好事,但……」
他拉長尾音,話語未竟。
程昱之嚥下一口唾沫。
「你這時候能在這裡,真是太好了。」
◇
「當年……慕家被抄斬的契機,到底是什麼來著?」
傅寧安端起酒杯,一口灌下。
坐在他對面的壯碩男人晃了晃酒罈,豪邁的抬起來喝了一口。
「慕謙君南通舒華,罪證被找到了唄。」
「『罪證』究竟是什麼呢?」
有點醉了,傅寧安嗤笑。
「都說罪證確鑿,就把對西北有極大功勞的慕將軍給砍了?」
「多少年前的事兒,為什麼突然想要翻舊帳?」
「嗝。」
他打了個酒嗝,摀住嘴。
「惜之看起來沒有要計較的意思,如果他要計較,我會幫他鋪好所有的路,但他沒有。」
「我覺得慕衛青死的冤,所以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你知道了之後能改變什麼?」
傅寧安沉默。
男人轉著酒罈,用手撐著臉頰看他。
「羅畢達。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他有點失控,大力拍向桌面。
羅畢達眼明手快的拿起酒罈,被震起的酒杯跌落、碎開。
「將軍一生為邊疆付出了多少,憑什麼要為了他沒有做的事喪命!憑什麼!」
「傅監軍,慎言。」
「我為了慕將軍抱不平,這樣也不行麼。」
他把臉埋進雙手中,低笑起來。
「連這樣也不行,那將軍的尊嚴到底何在呢?」
「那匹孤狼,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啊……」
沒有接話,羅畢達只是嘆氣。
慕惜之終究是慕衛青的親兒子,要做什麼也是他自己應該先行動的……不應該是傅寧安先動手啊。
「所以你就派了探子跟押送隊伍一起上路?」
傅寧安沒有回答。
──慕羲的冠禮不應該是他主持的。雖然七年前就知道了,但不應該是他主持的……
「你已經醉了,不能再喝了。也罷,反正你已經送出探子,查到什麼再說吧。」
男人站起身,把酒一併帶走。
「……願你到時候不要後悔做出這個決定。」
程昱之和慕羲回到寨子時,寨子已掛上了燈籠。
以寨門的門柱為起點,掛著一排紅紅的燈籠。
這是程昱之第一次在不是元宵或中秋的時節看到這麼多的燈籠。
「為什麼這麼多燈籠?」
「唔,算是邊境的傳統吧。要跟老天爺說說、我成年了,無論是什麼挑戰或者是挫折都可以開始,我將會一一克服。」
慕羲伸手戳了一個燈籠,它搖搖晃晃、火光也搖搖晃晃。
「尋常人家只會掛一個在門口,義父也太大張旗鼓……」
「要掛多久啊?」
程昱之抬頭看,其中一個燈上似乎用小楷寫著「願君平安」。
「寫的是願君平安……」
聽見程昱之的喃喃自語,慕羲卻是沉默下來。
不明所以,程昱之也沒有詢問的意思。
可能是代表著什麼他不知道、但慕羲覺得不太舒服的涵義吧。
「明日早上要練兵。你睡晚點,睡眠有助於傷口痊癒。」
「這種雪天要練兵?」
他們走到一半就下雪了,程昱之險些跌倒。慕羲走得也有點艱難,健步如飛的只有獒白。
兩人深色的大氅上布滿細細的雪,臉也被凍得通紅,看著對方狼狽的樣貌笑出聲。
「沒事,白天不怎麼下雪,可以練兵的。」
慕羲抬手接住一片雪花。
「你先進屋吧,我去添點炭火。」
目送著他的背影,程昱之呼出一口長氣。
至少他喜歡自己送的東西。
獒白沒有跟著慕羲走,而是嗅聞著程昱之的褲腿。
悄悄後退一步,他朝牠揮揮手示意離開,卻被瞇起眼的大狗再次逼近。
……饒了他吧,雖然他不是特別怕狗,但藏獒這種東西兇起來要人命啊!
明日要讓所有兵都去跑著登蒼雪峰……雪不夠厚應該是不會雪崩的。
慕羲躺在被褥裡,思考著隔日要做的事。
「程昱之,你覺得……」
他猛然掐斷自己的話頭,微微抬起身子看向程昱之。
可能是攀爬雪山對他現在的身體造成太大負擔,程昱之很快就墜入了夢鄉,還發出微微的鼾聲。
……看來還是太過於勉強他了。
慕羲有點後悔,好像不應該勉強他的身體。
畢竟才剛甦醒幾天,還沒回到最佳狀態。
不過他送自己的東西……
掏出了琥珀,慕羲就著屋裡暖爐的火看它。
很不像是自己會擁有的東西。亮晶晶的。
他平常是不戴飾品的,所有東西都以素淨為主,也不會特別去買一些具有裝飾性的東西。
對所有東西的欲求好像都降到很低的程度。這裡也沒什麼人會送他東西。
──原來我還是會因為收到東西而開心的。
收回手、用指尖摩娑著染上自己體溫的琥珀,慕羲閉上眼。
這幾天說的話比平常都還要多。是因為他在麼?還是因為什麼其他的原因?
還未細想,慕羲就睡著了。
一夜無夢。
◇
醒來時,慕羲覺得自己難得的精力充沛。
躡手躡腳起身,順帶幫程昱之拉好總是會被踢掉的被子,他又往爐子裡添了點柴火。
看來今天可以跑久一點了。
皚雪軍全軍剛醒來,沒有人知道等等要接受什麼樣的訓練。
趙海青跑到慕羲身旁,悄咪咪的問:「將軍呀,等等要做啥呢?」
慕羲看了他一眼,繼續啃手上的饅頭。
「哎唷,將軍,我們什麼交情啊,告訴我嘛~」
「天永,把你弟攆走,他礙著我思考了。」
他轉身喊了一聲。
剛好端著早飯走過的趙天永沉默了下。這樣也可以扯到自己身上?
「海青。」
「神神秘秘的做什麼呢,問個問題也不行!」
畏懼於義兄的威壓,趙海青吐吐舌頭。
「將軍,晚點見。」
他蹦蹦跳跳地跑遠了,留下慕羲看著他的背影出神。
──我曾經也是那樣的麼?無憂無慮的。
「好吧,有什麼需要我去傳達的麼?」
趙天永代替了趙海青的位置,把碗放在桌上。
「您今天心情不錯啊。」
說起來趙天永還比慕羲大一歲,但還是依照軍中的上下級之禮使用尊稱。
「跟前排位的百夫長們說,半個時辰後帶著人在皚雪寨入口集合。如果不想被凍僵的話最好穿皮甲。」
慕羲單手拿著饅頭,另一隻手指似乎在數著些什麼。
……看起來是要繞著蒼雪峰跑呢。
「是。那我應該跟著哪一邊呢?」
有前排就有後排,不可能一次把所有人都帶離皚雪寨,他們練兵通常都分作兩波。
誰知道蒼蠻會不會突然跑來呢?
在蒼雪軍訓練中擁有特權的只有身為文官的傅寧安跟他的參謀們,身為親兵的趙天永跟趙海青向來是選一邊參加的。
慕羲用指尖著桌子。
「看你吧,但我今天精神蠻足的。」
趙天永想了想,道:「那我還是跟著第一波去吧。」
誰知道將軍會不會越跑越精神呢。
「東西先放這兒一會,我先去通知。」
說完,他站起身小跑離去。
除了繞山跑以外,今天還來做點什麼呢?
慕羲思考著,指尖還是點著桌面。
「昨天為什麼直接就睡著了呢……」
應該想完今天要做什麼才能睡的,卻在不知不覺中睡過去了。
換上了皮甲,慕羲的指尖微微發紅。
比想像中的冷了一些。
昨天用了多少時間爬到山腰?半個時辰?
那今天就用半個時辰跑上山頂吧。
慕羲握住拳,伸展了下四肢。
不過就是繞山跑個四趟嘛,可以的。誰像還在養傷的那傢伙一樣弱啊。
還在被褥裡安睡的程昱之突然打了個噴嚏,昏昏沉沉的裹好棉被。
──誰在說我壞話呢?
他迷迷糊糊地想,再次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