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葬花眠(六)

作者: NightVoid (夜影)   2019-01-07 19:31:49
陸、
  「你為什麼要害我家破人亡呢?」
  他聽到少年尚且只存在於夢中的質問。
  沒有辦法辯解,因為的確是他所導致的。
  ──即便那的確是個意外,但事實就是事實。
  「你沒辦法回答,那我應該要怎麼對你?」
  少年還在說,但他卻不發一語。
  他知道慕羲一旦曉得這件事情,可能便不願意跟他維持朋友關係了。
  ──即便他們這七年間也是完全沒有聯絡。
  但這樣還是有區別的。
  慕將軍啊,為什麼要拜託自己照看慕羲呢?
  他不知道慕羲是否會原諒他,卻也找不出任何他原諒自己的理由。
  ◇
  程昱之是被痛醒的。
  最疼的是腹部,但其他地方也不甚舒服。
  他發現自己四肢僵硬、難以活動,試圖移動卻毫無反應,忍不住齜牙咧嘴。
  ──我的身體怎麼了?
  他想,過了一會兒記憶才回籠。
  啊,他被蒼蠻暗算,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射中腹部。
  他沒有受過這麼重的傷,生命力大量流失、甚至還直接昏了過去。
  為什麼還是活下來了?
  ──死去的話也就不用想要怎麼跟慕羲坦承了吧。
  他想要自嘲地笑笑,卻連嘴角都勾不起來。
  到底躺了多久,才會這樣全身痠麻、嘴唇乾澀?
  轉轉眼珠,他看見趴在他床尾的慕羲,似乎睡的深沉。
  青年的青絲散在被子上,一片凌亂。
  哎,到底該怎麼辦呢?
  他吃力的看著慕羲,猶豫要不要把他叫醒。
  但不叫醒的話……自己要怎麼起身?
  「慕……」
  他艱困地發出第一個音節,趴著的青年卻轉瞬間驚坐而起。
  哎呀,沒有要嚇醒他的意思,卻還是把他驚醒了。
  青年起身,眼睛底下是有一圈黑色,彷彿很久沒有睡飽。
  他眨眨眼,有些茫然的四下張望,發現沒有別人後看向床鋪、彈跳而起。
  
  「你可總算醒了!」
  慕羲轉身倒了一杯水,輕輕扶起程昱之,傾斜杯子餵了幾口水。
  程昱之艱難的吞下水,感覺喉嚨的撕裂感緩和多了。
  他清清嗓子,而慕羲再次把他放平。
  「我……躺、了……多久?」
  
  也懶得轉身換杯子,慕羲就著杯緣喝乾剩下的水。
  「兩週。」
  
  兩週?!
  
  「事情我處理的差不多了,不過拔了幾片指甲太守就招了,但斥諾還是一聲不吭。」
  慕羲不屑的笑了。
  「風水輪流轉啊,這次他變成我的手下敗將了。」
  
  程昱之張嘴,緩慢的說:「那、太守……怎、麼、處、理?」
  就算喉嚨還是乾澀的彷彿要撕裂,該處理的事情還是要處理完。
  
  「我會派一隊人押送他回京城。」
  慕羲說,梳理起自己的頭髮。
  「你的腰牌可能要借我的兵帶回去,但也得寫一封信說你自己受傷了,要留在皚雪寨養傷。」
  「好。」
  雖然還是很想直接躺回去,但越早押送蒼蠻和太守回去越好。
  「你,拿、筆墨……來、吧。」
  「我覺得你還是先繼續喝水吧。」
  束好頭髮,慕羲又轉頭倒了一杯水,再次扶起程昱之。
  「你這樣說話我聽了都累。」
  「哎。」
  緩慢的喝完那杯水,程昱之輕輕嘆氣,清了清喉嚨。
  「好吧、那你要去,幫我拿筆墨,麼?」
  他的喉嚨比剛才好多了,慕羲也就讓他維持著坐姿,轉身翻找筆墨。
  程昱之趁著空閒時間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
  旁邊地上有一床鋪在木板上的被褥,亂糟糟的,而自己躺著的地方鋪著厚厚的白布,染上一些血跡。
  所以這裡是哪裡呢?
  慕羲帶著板子和筆墨回來,看到他在四下張望時開口解釋。
  「這裡是我的帳子。我們在皚雪寨。」
  「喏,開始吧。」
  「我睡的是你的床?」
  程昱之皺眉。
  「為何不把我放在地上就好?」
  慕羲把木板跟紙筆放好,在旁邊的桌几上磨起了墨。
  「知道麼,長期不翻身會長褥瘡的。」
  他聳聳肩。
  「我可不想跪著幫你翻身。」
  ……你的意思是,這兩周都是你照顧我?
  將軍親自照顧?
  「……不勝感激。」
  狼毫蘸滿了墨,黑得發亮。
  程昱之接過,就著木板、用顫抖的手書寫。
  「我跟義父說,我們之前在京城就認識了。但是交情不深。」
  程昱之的筆頓了一下,若無其事的繼續書寫。
  「沒有辦法,畢竟你的身分在皚雪軍有點尷尬。」
  慕羲掂量著墨條,順帶看了看自己的掌紋。
  「他們都覺得當初慕家是被錦衣衛出賣的,父親──慕將軍那麼好的人,是被連累而死的。」
  這個事件發生在他來蒼雪關之後,是首次跟程昱之提起。
  程昱之心底有愧,只能沉默。
  慕羲還以為他是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便自己接下去:「哎,不過父親那時候跟我說,『我們是罪有應得』,我應該要好好活下去。」
  慕衛青將軍覺得,慕家是罪有應得……麼?
  程昱之沉默著思考。
  那天他對自己說的話……
  「不說這個了。」
  倉促的結束話題,慕羲拿起了一旁的紅狐裘。
  「外面在下雪,屋內的柴火應該還夠,我去裝點吃的回來。」
  慕羲披上毛皮,問:「吃什麼呢,清粥配醬菜?」
  「……醬菜是正確的待客之道麼?」
  聽到他的問句,慕羲回頭朝他笑笑:「不。」
  「你現在充其量是個剛醒的傷者,不算客人。」
  「至少來點兒肉乾吧。」
  「不。你才剛醒,休想肖想肉乾。」
  慕羲推開帳門,輕笑。
  「但我會在你旁邊吃。」
  「……滾吧你。」
  拋去一個白眼,程昱之繼續書寫著要送回京中的信。
  ──於蒼雪寨將養傷處,可以上路時即返回京中。程昱之筆。
  他放下筆。
  也難怪皚雪軍仇視錦衣衛。
  ──幸好他們尚且不知道就是自己偷出了那個木匣,不然自己大概是要在這裡償命了。
  程昱之嘆口氣。
  這好像也不是什麼好事。
  轉進灶房,慕羲從灶上盛了兩碗粥。
  再夾上幾塊肉脯,舀上一點幾乎燉爛的蔬菜,他端著一堆食物離開了。
  接著遇到了出來巡視的傅寧安。
  慕羲手上的食物飄著裊裊白煙,只點點頭當作行禮。
  「義父。」
  「他醒了?」
  「是。」
  傅寧安看著義子因為看顧那個錦衣衛而憔悴的面龐,在心中嘆氣。
  他才不信這兩個人只是點頭之交的關係。
  『你說他陷入昏迷?』
  傅寧安問道,而慕羲臉上還有一些忘記擦去的血跡。
  『那你把他帶回來做甚,留在鯓溪不就好了?』z
  『那個放冷箭的弩箭手還沒找到,留在鯓溪怕是會被暗殺。』
  他抹去尚且帶著餘溫的血,確認程昱之的傷口有被好好裹住後,拉上被子。
  『我在京城的時候就認識他了,雖然是點頭之交,但還是不希望他就不明不白的死在邊境。』
  發現他心意已決,傅寧安只好說:『那你自己看顧吧,皚雪軍幾乎都仇視錦衣衛,可能不會認真照顧。』
  『嗯,我打算先把他安置在我帳中。』
  接著便近乎寸步不離的照顧了兩週。
  「必須要在大雪封山之前把他送走,你知道吧?」
  傅寧安叮囑道:「大概在你生辰的前後幾日,就需要封山了。」
  「知道。估計再將養一些時日,就可以把他送回京城了。」
  抬頭看了一眼萬里的晴空,慕羲點點頭。
  「我讓他寫信了,讓信、腰牌跟太守先回京,不然怕耽誤審問時間。」
  「好。」傅寧安答應一聲,便讓慕羲走了。
  「你先回去吧,讓粥涼了可不好。」
  慕羲行了禮後便快步離開。
  看著他的背影,傅寧安的思緒忍不住飄遠。
  所以是在什麼時候交上的朋友呢?
  慕老將軍說過,他的獨子在京城近乎沒有朋友,孤僻的很。唯有一個曾經帶回家的至交好友。
  難道就是那個人?叫什麼來著,程昱之?
  擰緊眉,傅寧安思索著。
  希望那個姓程的可以趕快走,不然可能會有大麻煩。
  慕羲端著冒白煙的食物回到帳中,程昱之已經寫好信放在自己身前了。
  他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一臉嚴肅卻又不住苦笑。
  「寫完啦?在想什麼呢這副表情。」
  慕羲把食物放在桌面,伸手抽走那封信,隨手放到几上。
  想了想,他把整個小桌搬到床邊,拉了把椅子坐在程昱之對面。
  程昱之驚醒般地看向他,放鬆表情。
  「沒什麼,就是想到俸祿大概要被扣了,有點傷感。」
  他看著賣相不佳的燉菜,還有那個離他極遠、放著肉乾的碟子,咕噥道:「你真不能這樣虐待傷患呀。」
  端起其中一碗,慕羲朝他露出燦爛笑容,連帶露出一顆小虎牙。
  「想什麼呢,你現在可是靠我養著呢,能吃就好,不然你要付帳麼?」
  「……」
  程昱之猛然想起自己還欠他二十兩銀子的房間費用,只能乖乖地啃蔬菜。
  根本就是故意氣人,慕羲這傢伙還慢條斯理的嚼!他恨恨地想。
  「我的加冠禮,在三天後。」
  慕羲卻是講起了正事。
  「義父會幫我加冠,但是應該不會太隆重,畢竟這些儀式性的東西,就是做做樣子罷了。」
  三日後?那不就是十二月的八日?
  「啊。」
  程昱之突然想起自己忘記的東西。
  「你有沒有去取我的行李?」他問。
  慕羲偏頭看他。
  「有。但是不在這裡,怎麼?」
  「沒有,只是有點重要的東西放在裡面,你可以去幫我拿來麼?」
  「好。先吃飽再說。」
  忍受完肉乾的誘惑與折磨,程昱之總算拿到了自己的行李。
  確認暗袋中好好躺著那個東西,他安心的舒了口氣。
  還好沒有不見。
  ◇
  慕羲的生辰是十二月的十三日。
  來西北的第一年,那時正好遇上寒害,蒼蠻走投無路、只能試圖入侵紀煌邊境以求溫飽。
  他們和漢人語言不通、只會掠奪,理所當然的被劃入蠻族的範疇。
  「新來的,保護好自己。」
  那時候傅寧安還不是他的義父,他也還沒從喪親之痛中走出。
  「你看起來是會武的,不要放棄自己的命,總還有人在等你回去吧?」
  傅添晨這樣說,把自己備用的長槍塞入他手中,還給了他一副符合他身量的皮甲。
  蒼雪軍其實是很冷漠的,唯有強者會被承認,新進來又因為心理因素不斷避戰的慕羲成為他們唾棄的對象。
  他們說他不配當慕衛青的兒子。
  唯一對他伸出手——即便可能是出於憐憫——的傅添晨沒能從那個戰場上回來。
  慕羲在那天克服了他畏血畏屍的心病,砍落不知道多少的蒼蠻頭顱,卻還是沒來得及救下傅添晨。
  皚雪軍贏了,但仍然出現死傷。
  而當他帶著那名青年的屍首回寨,他獲得的是傅寧安的嘆息,還有一句輕飄飄的提醒。
  「你若想要成為這裡的領頭者,去戰吧,把他們所有人都打趴下,這裡就是你的了。聽說衛青當年也是這樣的。」
  他葬下了自己技不如人的小兒子,冷眼看著這個新來的少年花了兩年、打敗了皚雪軍裡所有的百夫長。
  慕將軍的兒子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在無數個傷口的出現與癒合中,慕羲的武藝沒有特別顯著的進步,話卻變得更多了一些。
  監軍只是看著他們,然後在最後說:「恭喜你繼承了衛青的皚雪寨。」
  皚雪寨是慕衛青一手整建起來的。他像是一頭外來的狼,征服了整個狼群。
這樣看起來,繼承了狼之血的少年武藝的確過人。
  ──那謀略呢?
  第三年,蒼蠻的大軍被慕羲用計崩下的雪層埋沒,為紀煌爭取了喘息的時間。
  東南的墨淵國在攻打邊境,蒼蠻的部分只能倚仗他們自己。
  氣候越來越壞,蒼蠻的狼子野心越來越大。
  誰贏了,誰就存活。
  從那年開始,慕羲便試圖建立起封山的習慣。
  皚雪關之外,崩下第一層雪,皚雪關之內,再崩落一層雪。
  三道防線,卻也把皚雪軍的補給置之於度外。
  傅寧安做為一個謀士,規劃了儲糧的地方,也替慕羲壓下反對的聲音。
  他那時候畢竟不是正統的將軍。
  然後便一路來到了今年。
  ◇
  慕羲還是會被傅添晨死不瞑目的表情驚醒,而慕家滅門的畫面已經被他深埋進記憶裡。
  在皚雪寨,因為他的錯誤而死去的所有人才是他的夢魘。
  他睜著眼睛往上看,突然坐起身看了一眼程昱之。
  唉。他無聲地嘆口氣,伸手替他拉上被子。
  雖然也是差點失去,但至少這個人還在他身邊。
  這就是唯一的慰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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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這兩個人湊在一起就會開始嘮。
嘮著嘮著就不小心聊掉了一章。
……痛並快樂著,真是甜蜜的負擔(扶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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