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柏林筆記(4)

作者: hhwang (雪野)   2018-07-02 00:10:46
  10
  當彼得訊問艾瑪.齊格吐露了什麼訊息時,報告者表示:「她可以帶我們把在那邊接
應她的人一併逮捕。」
  「那太好了,她在哪間偵訊室?我想跟她談談。」
  「現在還不行。」報告者說。
  「我了解,那麼我想和偵訊她的探員討論一下。」
  報告者偷偷瞥了旁邊的長官一眼,以為沒人注意,彼得全看在眼裡,原來你們連一個
雙腳水腫挺著大肚子的孕婦都抓不到啊?
  於是不等簡報結束,彼得已經偷偷從暗室溜了出來,暗自發誓如果再聽到一次「主謀
策劃者已經就地正法」這種說詞,他一定會讓報告者的腦袋流出的血染紅投影平台,讓灼
熱的燈泡把鮮紅豔麗的血花投影在布幕上。
  想像中的血卻令彼得的左臂灼熱發癢,彼得迅速躲進男廁,解開釦子,半退去襯衫,
露出受傷的手臂。
  小心揭開包紮,底下的傷口已經收乾不再滲血,彼得小心不碰到傷口,用指甲掐進了
周圍的皮膚,才能忍住不去摳抓那塊結痂,然後把骯髒的紗布丟在男廁的垃圾桶裡。
  彼得不急著穿好襯衫,閉上眼睛坐在抽水馬桶上,等一下我再出去,等到我不再懷疑
迎面而來的每一個人,大衛的話好似說得不經意,夾帶在酒後的胡言亂語,用色情掩飾,
冷靜,別忘了,那都是精心設計的,彼得告訴自己,不用胡思亂想,就算裡面沒人有害我
的動機,這次報告之後大概也會出現了,彼得嘆了長長的一口氣,為什麼他可以看起來那
麼無所忌憚?他究竟有沒有一個長官必須定期匯報......
  男廁的門被用力推開,倉促的腳步聲和隔間門上的敲擊聲,當隔壁傳來門閂上的聲音
時,還伴隨著另一個細微的喀喀聲......
  彼得伸手去掏槍,迅速上膛對準隔壁間,並壓低了姿勢,卻聽到一陣嘩啦嘩啦落水的
聲音,伴隨著一陣惡臭。
  可惡,彼得用力踢了一下薄薄的隔間,「上廁所不要把槍掏出來。」
  「對不起,我今天第一天配槍。」隔壁傳來的道歉,就和下痢一樣令人忙不迭。
  「把槍收好!」彼得又用力敲了一下隔間,「不然這就是你最後一天配槍了!」想起
那兩塊又厚又骯髒的鏡片,埃迪進局裡十多年了,但從事的就只是最基本的監聽和紀錄,
交上來一疊又一疊的報告,詳細記載目標吃飯睡覺上廁所等種種瑣事,卻從來沒找出有力
證據,每年都會參加射擊測驗,然後每年都不合格,不知道這次他是走了什麼狗屎運才通
過的,彼得竟覺得自己有些同情埃迪。
  這大概是大衛看待我的方式吧?如果他的輕蔑可以讓我達成目的,那麼我會欣然擁抱
,那些皺褶和髒污,讓他僅管把我當地上的塵土對待吧!
  
  11
  彼得發誓他就要在那堆禁書中找到《安娜・卡列尼那》,更確切一點說,是藏在書裡
的名單,在火車來之前,砰!砰!砰!彼得聽到的不是氣笛聲,是誰在行駛於西伯利亞的
火車外面敲著窗戶?然後他迷迷糊糊間發現自己其實是坐在駕駛座上的,車子還發動著,
撞擊拍打聲持續著,他看見夢裡的那張臉怎麼貼在車窗玻璃上了?但是當槍都被掏出來指
著自己,他撇下疑問慌忙中想要換檔退後踩下油門,可是手腳卻不聽使喚。
  嘴唇蠕動著,彼得卻聽不到說出口的話,只見玻璃上出現蜘蛛網般的痕跡,然後碎裂
,包裹著外套的拳頭打穿了碎玻璃,一隻手伸進來拉起了鎖,門被打開了,他只覺得自己
的身體軟綿綿地往下墜。
  再度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口鼻上罩著什麼,彼得伸手去撥。
  「不要拿掉,再多吸一點氧氣吧。」耳邊迴盪著腳步聲,這又是哪裡?視線所及只有
毫無特色的混凝土天花板,平坦而虛無。
  「怠速開暖氣,這是你們常用的招數吧?」說話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彼得望向大衛,
坐在窗台上抽菸,把煙往開著的窗外吐,「看起來就像個缺乏常識造成的意外,而且成功
率高,你知道為什麼嗎?」
  漏光煞車油比較簡單,直接開下山谷,而且不用把人抬上車,他們會代勞,彼得想要
抗辯,但臉上還掛著氧氣罩,急著想講什麼時,發出的只有咻咻的噪音。
  「那是因為受害者不會感到痛苦,痛苦會令人驚醒,一氧化碳中毒不一樣,腦部知覺
會先受影響,會覺得暖烘烘的,世界都變成暖色系,就像是幸福的顏色一樣,沒有人會想
要從這樣的世界裡離開,他們被發現的時候,臉色紅潤,嘴角掛著微笑,身體還是軟的,
就像是睡著一樣。『但警方仍未表態,不排除這起自殺案有他殺嫌疑。』寫出這樣的報導
,不知情的人還會取笑撰稿者的智商,不過別人不知道,你應該最清楚,以國家安全為前
提,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摸索了一陣,彼得終於摘下了氧氣面罩,「你認為我很嫻熟,所以呢?你既然覺得我
那麼不堪,為什麼還要花力氣救我?」
  彼得預期大衛會立刻以嘲諷作為回應,但是大衛只是皺著眉頭。
  在這沈默的片刻,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彼得後悔不該讓情緒先於專業訓練

  「一般而言,我並不會討厭誰,從不同人身上可以得到不同的樂趣,你也是,不,我
不討厭你。」大衛將煙在外牆上捻熄,扔了下去,「差點忘記為什麼會去找你了,我本來
是想問你要不要一起晚餐。」
  「晚餐?」他愣愣地重複著最後一個詞,懷疑要不是自己聽錯,就是這個英國人用錯
了詞,或者這其實是某種隱喻,在特定圈子裡使用的黑話。
  「餓了就要吃,沒有別的意思。」大衛將手伸向他,他看著眼前的那隻手,好一陣子
才意會過來那是要拉他起身的,他連忙伸出手搭上,匆匆間訝異於那又熱又軟的掌心裡還
生著幾個硬繭,有點潮濕。「請。」
  跟著主人走向那張餐桌,桌上搖曳的燭火透過彩繪玻璃閃耀著,映在白色的瓷盤和銀
色的餐具還有透明的高腳杯上,反射出彩色的光芒,桌上還撒著紅色白色的玫瑰花瓣。大
衛甚至還為彼得拉椅子,彼得立刻伸出手阻止,我總算能拒絕這個安排吧,彼得想,搶先
推開了那張厚實的核桃木椅子坐下,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簇新潔白,餐巾比襯衫還要乾淨
,躺在冰桶裡的香檳表面凝結著一層水霧,大衛打開香檳的時候竟然能不溢出,細緻的泡
沫全滑進了高腳杯裡。
  彼得愣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下手,這絕對不是因為手邊比自己的襯衫還要平整潔白
的餐巾,還有那依序排列的銀製餐具。
  大衛從口袋裡掏出了折疊彈簧小刀,晃了一下手腕彈開刀刃的姿態是如此挑釁,令彼
得緊繃了神經,大衛卻抓起了面前帶殼的牡蠣,用刀子撬開。
  「你其實在等誰對不對?」彼得試探地問,這一切不只是奢華的排場,簡直是情人的
規格。
  「灑上一些浸過洋蔥的醋會更美味。」大衛將滑嫩的生蠔吸進嘴裡,迅速地又撬開了
一枚,「你看牠們把自己閉得那——麼緊,其實只要用對了方法,很容易就打開了,你說
是吧?」
  「我想我聽得出你話裡有別的意思。」彼得說,「不過我沒有聰明到知道你想說的究
竟是什麼,可以直說嗎?」
  「其實我暗喻的是性。」大衛吞下生蠔時,喉結上下動了一下,他舔了舔嘴唇,「不
過你也滿敏感的。」又眨了眨眼,「我聽說警察的受訓時會拿著高倍率望遠鏡偷窺那些資
本主義者腸油肚肥的身體,還有他們淫亂的屌和奶子。」
  「你錯了,你怎麼可能被資本主義奴役的同時,還能解放身體?」彼得覺得口渴,面
前冒著氣泡的香檳在召喚著他的味蕾,然而彼得知道這解不了渴,「只有思想不純潔的人
才會聯想到色情。」但或許這有助於化解眼前的窘迫。
  大衛舔了舔滴落手腕的汁液,用眼角餘光斜睨著彼得,就在彼得還意會不過來這動作
、這眼神究竟意味什麼時,大衛已經推開椅子來到他面前,他有槍,彼得想,而且就算反
制太遲了,彼得在身上摸索著卻搜尋不到該有的東西,瞥見桌上的餐刀,不管距離遠近,
槍都有壓倒性優勢,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了,彼得將手伸向了餐刀,希望近身時有機會一
搏。
  但是迎來的是嘴唇上的觸覺......他覺得自己眼前就像是望進了萬花筒,有著彩色的光
芒,手腳和臉頰湧上了一股暖意,卻無法動彈,簡直就是剛才大衛形容的那種「溫暖的幸
福感」,也許我還沒從剛才的昏迷中恢復......
  彼得說不上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容許大衛這麼做,讓他反扣住自己的雙手,
而自己不動腦想想該如何反抗,卻分心想著這張椅子的材質堅實,足以承載兩個成年男子
的重量,可是地板卻不是,似乎還凹陷了一點,發出了咿咿呀呀低聲的哀嚎。
  兩個成年男子嗎?彼得想起自己親手寫的報告,那些用字遣詞,一切屬實,只不過省
略了一些細節,一些無以言喻的虛無,既然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也就不用浪費力氣,我
一個人的感覺不重要。
  一個吻可以通往各種可能,我研究過,也進行過一次又一次的分組演練,我做了萬全
的準備,就是為了可能出現的各種狀況,彼得聽著自己濁重的喘氣聲,試著回想每個細節
,但所有知識和經驗在腦袋裡變成一塊塊文字的硬磚,而身體就像那些磚塊一樣僵硬,『
先放鬆才不會受傷』就像石砌的牆上一道鮮紅漆寫上的標語,霸道地佔滿視覺,卻沒有任
何幫助,當皮帶被解開的時候,只有大衛一閃而過的眼神,似乎流露著讚許,然而彼得不
知道他究竟對什麼感到滿意,因為他把臉和表情都埋在自己的雙腿間,送上了有如電流的
一陣蘇麻,令彼得眼前只剩下破碎的光影閃爍。
  而身體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緊緊纏住,陷進了背部的手指、嵌進了頸子的噬咬,熱切地
把自己烙印在對方身上,彼得感受著那些形狀,就像自己的陰莖沒入對方的身體,被緊實
溫暖地包覆一樣。
  世界搖晃了起來,加劇了暈眩。
  終於停歇下來,彼得在迷濛之間看著大衛從自己身上離開,又貼近,他回望著那雙眼
睛,在看了那麼多次照片、那麼多次背影或側臉,還有那麼多遮掩和閃躲的表情之後,終
於能直視這雙眼睛,藏著種種複雜的情緒,彼得想,還有我亟欲知道的一切,如果能解讀
的話,就能完成任務。
  然而我不能,我連他為什麼開始這一切的原因都不知道,彷彿答案就在眼前,可是我
卻看不懂,有如外國,不,或許是外星球陌生的語言,在這一片情緒的汪洋之中,我唯一
能感到的就是失落,然而我不知道為什麼而失落。
  大衛的指尖有意無意地滑過彼得赤裸的胸膛,好像有什麼被挑起得像羽毛、像塵埃,
飄浮在空氣中,因為他等的人沒來,所以找我試試嗎?
  然後他試過以後發現這沒有用,這令彼得同時感受到某種莫名的下墜沈重,「我想我
不該在這裡。」
  「那你要去哪裡?」
  這重要嗎?比起滯留在眼眶的酸楚也拉扯著臟腑,彼得不敢相信大衛的語氣竟然會如
此無所謂,「我要去哪裡並不重要,況且,你其實也並不在乎吧?」彼得覺得自己聽起來
像是賭氣,像是真的期待過什麼,沒有期待就沒有落空,尤其是像我這種人,「我知道你
對『我們這種人』的看法。」彼得提醒大衛,「畢竟我也聽了那麼多。」多到以為自己參
與了你的生活,彼得不確定自己究竟對大衛說了什麼,只覺得腳踩上的地面好像在震動,
眼前一下亮一下暗,而那張臉孔也忽遠忽近地搖晃著。
  「你要回車上嗎?你的那輛車有問題,而且我把你的車窗打破了欸,今天晚上會很冷
......」
  「拜託你不要再說了。」彼得嘆了口氣,「我會以為你真的在乎我的死活,如果你不
想要看到有人死在你家樓下,我可以走遠一點......」
  「你裸體躺在我身邊面對我說這種話,可沒有什麼說服力。」大衛語氣平緩地說著:
「如果我請你留下來呢?我等的人不會來了,永遠不會來了。」
  「我猜你認為是『我們』造成的?」彼得說:「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就憑『你們』還動不了他,就算KGB的人也不是他的對手,除非」大衛的笑帶著苦
澀,摸了摸耳後,變魔術似地抄起了一根手捲菸,「來抽一根局裡不許你們抽的好東西。

  「這是什麼?」彼得狐疑地問,西方世界總有些墮落的產物,但他徒有這些知識,沒
有第一手的體驗,這部分沒有得演練。
  「這只是品質不錯的菸草而已,你知道二戰時發給英軍的補給中就有這個,德國佬都
只能撿菸屁股抽。」大衛叼著這根細細的菸,「噢,沒有冒犯的意思,我把打火機放哪兒
去了?」
  「納粹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是民主德國。」彼得看著大衛翻找著的背影,沒說的
是他們仍然在對付那些餘黨。「那你們當著我的面吸進鼻子裡的粉末呢?沒了嗎?」
  「噢,找到了。」大衛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菸,遞給彼得,「我有很多,很多,法蘭
總說那足以讓我成為整個柏林、圍牆兩側的獨家供應商。可是只夠我自己用,偶而邀朋友
共享。」
  「我才不相信,你自己不抽嗎?」彼得試著吸一口沒有濾嘴的手捲菸,小心不要吃到
渣滓。
  「隨便你。」大衛揉了揉鼻子,「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希望能用所有別人眼中的高
檔貨,換回那個抽普通香菸就能高潮的時光,欸,別急著吐出來,讓煙在你的鼻腔和肺裡
停留一陣子。」
  「軟弱的人才會後悔。」彼得憋著氣,眼睛卻覺得燒灼,泛起了淚花,「我不會後悔
,就算沒有誰愛我,反正我也不愛誰,這很公平,總是有不好過的時候,但是如果重來一
次,我還是會走上一樣的路。」
  「堅強不需要強調。」
  「我們會隨時檢討自己的軟弱。」彼得說:「軟弱的人會成為革命道路上的絆腳石,
必須徹底剷除。」
  「是剷除軟弱?」大衛饒富興味地問,「還是剷除軟弱的人?我很好奇被發現弱點的
人,下場怎麼樣?你敢對你的同志們承認你自己的軟弱嗎?」
  「當然敢......」脫口而出的話卻又哽在喉嚨,彼得想不起哪個坦誠的人後來有發展的
,他們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不知道什麼時候脫隊了。
  彼得不知道自己怎麼敢抽那根菸,覺得眼皮沈重,全身沒有力氣,疲憊得連手裡的菸
都拿不住,緩緩垂落,或許我小看了那玩意兒。
  「我其實不介意有誰想尋求心理治療的,我也讀過佛洛伊德,他主張什麼事都跟性壓
抑有關,我很喜歡。」彼得最後聽見大衛這麼說:「你可以用我的躺椅,啊!你已經用過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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