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求而不得
當雨果方走到車廠正要打卡，連腦袋都還沒有徹底清醒，甚至沒有想過要用什麼精
神與態度面對今天，便見昨天打過一架的米夏帶著托比，兩人靠著彼此蹲在一邊，不
知道等他等多久了。
雨果愣愣的，看著跳起來的米夏朝他走來。
「你想幹嘛？」
「幫你。」米夏坦率地說，「今天沓圖同學不會來，我猜你需要人手。」
「那也不會是你。」雨果哭笑不得，「你到底想幹什麼？」
米夏被他弄的也有些不好意思，頸項一片嫣紅，「我……我就是想要幫你啊，不可
以嗎？」
「不會啊隨你便。我也不過在想，小少爺你有何居心，不妨直說吧。」米夏想跟自
己打好關係，雨果不是看不出來，但是為什麼？
「我的確有私心，但是這不是我想這麼做的原因，至少不完全是。」米夏說，他的
語速有些急促，因為雨果擺明不信的表情，「沓圖同學受了傷，我有責任，我想……
彌補。」
雨果看著他，他看得出來米夏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是真誠的，至少已經得到了他的信
任。然而反倒是他自己，拿捏不定自己的內心，事到如今究竟他想要怎麼做。
「那就來吧，我還要去開圖書館的門。」雨果說，順其自然吧，他想。如果這也是
曦和的指引，那他也會接受，讓命運帶領他們前往彼方。
聞言米夏露出了笑容，他加快了步伐，跟上雨果的腳步。
「我先說，我也是新手，平常還是有大木幫忙，我對書籍編號那些都還不太熟悉，
沒有辦法教你。」
「嗯，但應該不會很難吧？」米夏天真地說。
雨果勾起嘴角，「好啊，那就等著看卡斯托利安少爺的表現了。」他簡直等不及了，
奈靈一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他們出一張嘴習慣了，一旦真的到了要動手的時候，往
往都是一片哀鴻遍野。
不怪雨果有偏見，只是他想起前一陣子，不知是誰發起了手作計畫——大概又是多
明尼克老師吧——讓所有的學生參與學校植栽的過程。那次真的令人印象深刻，一開
始還興致高昂的奈靈，不到十分鐘便被烈日、土壤、蚯蚓、髒亂嚇的全部躲回校舍內，
再也不肯出來，僅剩少數幾個奈靈學生，與耶拉還有多明尼克一起完成了新林道的栽
種。
現在想來，米夏是不是也在剩下的奈靈學生之中呢？雨果隱隱約約記得耀眼的白金
髮，在當頭的日照之下發光的模樣。
雨果剎那之間有些動容，但他隨即也想起來了，依荻絲也從頭到尾參與了整個過程。
好一個為愛癡狂的小少爺呢，雨果想著想著便笑了。
「怎麼？」米夏困惑的看著他。
「沒有。」雨果當然是不可能將所想宣之於口的，「就是在想，你為什麼對耶拉這
麼……友善。」
「你覺得我友善？」米夏的表情很複雜，既不特別高興，也不特別難受，讓雨果難
以判斷他真正的情緒。
「比起大部分的奈靈，你是滿友善的；除了昨天晚上。」雨果誠實的說，卻不免還
是記恨於當時袖手旁觀的米夏。
米夏無奈一笑，「……我真的做得不好。」
「嗯，有很大進步空間。」
「你也太敢說。」米夏橫了眼看向雨果，只覺這人真不可思議，都不在意會不會冒
犯他嗎。
「是事實有什麼說不得的。」雨果反問他，挑了挑眉。
米夏自知理虧，只能頷首，「是，如果是她的話，從一開始就敢直言不諱了吧。」
「……你是不是很喜歡依荻絲・潔兒維希？」雨果猶豫了一下，決定放棄裝傻，畢
竟他很在意這件事，無法裝作不知道。
「我嚮往她。」米夏誠實的說，「她好特別，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不管奈靈是耶拉，
只要有人對她伸出手，她從來都不猶豫，她將那些手用力扣緊在掌心，她的雙眼、就
像在說著『你有我，我不會放開你』；我從來不知道奈靈可以這樣。」
雨果認真專注地聆聽，眼前的奈靈與他不甚相識，但說的都是掏心掏肺的心底話，
這讓他收起了所有的心情，更加慎重以待。
「我也能跟她一樣嗎？每次看到她我都這麼想，而我也想跟她一樣，可是事到臨頭
我卻總是做不到。」米夏從來沒有跟其他人說過，這是他埋藏最深的羞愧與不堪，
「為什麼呢？我跟她差在哪裡呢？我們家世相當、需要面對的眼光與注目也差不多，
可是為什麼她好像沒有那些呢？那些包袱、那些期待、那些……印象，她通通都不管，
她做她自己，而大家、大家真的也接受了那樣的她。我看過奈靈被人嘲諷，被稱作
『投影者』，大家在他們身後當他們是異類，竊竊私語又嘲笑著他們，可是從來也沒
有人對她說過那些。」
奈靈在最初以「投影者」形容與耶拉相戀的奈靈同胞，如今用以廣義的稱呼所有與
耶拉親近的奈靈，是一個極度負面並帶有貶意的稱呼。至今仍有不少奈靈在私下用其
稱呼寇瑪歌公主，視其為奈靈之恥。
「這代表我也可以嗎？可是為什麼我的步伐就是跨不出去呢？」米夏自嘲地笑了，
「所以我嚮往她，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成為全新的自己，我希望我是她。」
「這對你而言有什麼重要的？」
天底下不論奈靈耶拉都一樣從眾，何以米夏竟會想要走上一條格外崎嶇艱辛的歧路。
儘管那也是雨果、或說是不少人共同的願望，一個種族再不分別，所有人得以稱呼彼
此為兄弟的世界，也許有一天終究可以吧，但就目前而言這只是奢望。
「我想對得起自己。」米夏曖昧不明的說。
雨果挑挑眉，等著對方自己說清楚。
米夏深深一嘆，他自認有所準備，可事到臨頭還是令他緊張，「其實……」
「嗯。」
「……我是耶拉養大的孩子。」米夏鼓足了勇氣，一鼓作氣將話一口說完。
雨果瞪大眼睛，一臉不信。
「母親過世的早，父親與兄長忙於事業，甚至不常在家。儘管家族親戚不少，但都
不是全然想要照顧我的，都有各自的打算。」米夏徐徐說著沒有人知道的過去，即使
出生於人人稱羨的上流階級，他的世界卻從小就充滿著屬於成年人的心機算計，「於
是父親將我交給了薇雅，她是從前照顧我母親的耶拉，母親很信任她，而在母親死後
她向父親請求，希望能夠繼續陪伴在我身邊，就像她曾經向我母親起誓這輩子都會侍
奉她那樣。」
「薇雅雖然年紀很大了，對母親很是忠心耿耿，因此父親讓她做我的奶媽。而薇雅
不只照顧我的日常起居，她也教導我一切，她幾乎是我的神了，這世界上沒有事情是
她不會的。」米夏說著說著便笑了出來，他的思緒早就穿越了時間，回到他無憂無慮
的童年，「我們總是在一起，下棋、玩牌、彈琴、畫畫……甚至我還學會了手語呢，
因為薇雅的聽力真的是很差。」
言語從來都不曾成為米夏與薇雅之間的障礙，他們交流那樣的自然、心有靈犀，總
是在視線對上以前便能明白對方的心思，就像他們以前取笑對方的，彷彿是住在彼此
肚子裡的蛔蟲一樣。
米夏手握成拳僅留拇指矗立，指節在空中緩緩動了兩下，他閉上眼睛，無聲的說著
他所學的第一個手勢，「謝謝你」。
「聽起來是很好的長輩。」能讓米夏露出這樣的表情，那必然是他極為珍貴的回憶。
「她真的是，她非常特別。有時候我看著依荻絲，我竟會想起薇雅，因為她們都同
樣不拘小節、自由自在。」米夏說，笑看著雨果，「其實，你也讓我想起她。」
「我？」
「你也跟她們很像啊，敢打我的耶拉，你是第二個。」
雨果瞠目結舌，「薇雅竟然也打過你嗎？」
「打的可兇了，我什麼家族你也是知道的，戰鬥在很早以前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了。」米夏語調輕鬆，儘管他是大家的寵兒，薇雅也是溺愛他的，但那與卡斯托利安
對米夏的期望並不牴觸。薇雅希望米夏能夠擔得起家族的名聲和父兄的榮耀，因而在
鍛煉上從不馬虎，這也是為什麼海澤爾・卡斯托利安願意信任她、將米夏交給她的原
因。
薇雅寬嚴並濟，身兼數職，她是嚴父、慈母、至交、忠僕，倘若幼時沒有薇雅相伴，
斷不會有今日的米夏。
「難怪你這麼能打。」
「對呀，後來接受專業訓練的時候，大家都說我的底子很扎實。他們以為是我父親
或以賽亞的栽培，但其實都是薇雅。」米夏挺起胸膛，很是驕傲。
「很小的時候我問薇雅，你腳下的那個是什麼呢？你知道她怎麼回答的嗎？」米夏
上揚了嘴角，明明一副想講到不行的模樣卻賣著關子。
「她怎麼說？」雨果配合的詢問。
「她說，那個是我。」
「……啊？」
「她說那個影子是我……真的真的，她就是這樣說的。」看見雨果也忍俊不住笑出
了聲，米夏笑得更加開懷了。
「很敢講呢。」竟然將罪孽和尊貴的卡斯托利安小少爺連結在一起，雨果都不知道
該覺得欽佩或是荒謬了。
「她說，她會把我一輩子待在她的身邊，她就再也不會孤單了。」米夏的聲音低了
下去，「她這樣說讓我超羨慕的，有一陣子我還想成為耶拉呢。如果我注視的彼方同
樣是她的方向，如果我能讓她跟我一起走，我便無所畏懼。」
從前的米夏不知世事，對他而言是奈靈是耶拉都沒有分別，只是喜歡在一起，只是
想要跟對方相處。過去如同呼吸一般理所當然的事，在成長的過程之中漸漸變了色調，
曾經視而不見的陰影將他包圍，使他再也不是原本的他。
米夏想念他自己，然而可恥的是他甚至不敢宣之於口。
米夏低下了頭，垂下的細髮難掩傷感落寞，如今這些情緒仍舊令他難以釋懷。
話以至此，米夏沒有再開口，倒是雨果打破了沉默，「你想說的應該不只是這樣。」
「……的確不只。」
「你鋪陳了這麼多，我明白你與耶拉之間的關係了，所以可以直接進入正題了，你
來找我、到底為了什麼？」
「你很直率。」米夏苦笑，他還在尋思該如何開口，雨果倒逕自問了。
雨果聳聳肩，「算是我的優點之一吧。而且等你磨磨蹭蹭，恐怕等到中午我都還進
不了圖書館。」
這是實話，兩人的步伐停在一邊的湖畔，儘管已經看得到圖書館的屋頂，距離卻再
也沒有縮短。
拉斐爾會不會早就到了呢？想起那個總是準時前往圖書館報到的人，雨果有些心不
在焉，甚至暗自期待兩人的話題能儘早結束。
「我想請你幫忙。」
「什麼忙？」
「我知道你的事，雨果・榭。」米夏謹慎地斟酌其詞，「請你不用緊張，是托比跟
我說的。他說如果有哪個耶拉可以協助我，那就是你。」
「所以呢？」雨果心中一懍，他的事情不是秘密，甚至在第五區可以說是人盡皆知，
可從奈靈口中說出來，卻還是令他感到不甚愉快。也許無論托比或是米夏都沒有惡意，
但那種感覺仍然負面。
「我想要你的力量，希望你能帶我去西街。」
空氣彷彿凝結了，比方才米夏說他是由耶拉所扶養長大更加沉重。
雨果瞪著他，「……麻煩再說一遍。」
「你明明聽到了，但說幾遍都無所謂，我想要去西街。」米夏瞪回去。
「你不要命了。」雨果肯定的說。
「所以我才來找你啊，拜託你，雨果，求求你帶我去吧。」米夏提高了音調，懇切
的請求對方。
奈靈是曦和之子民，掌握國家泰半的權力，但在奧羅蘭境內卻有三個奈靈連一步都
不敢踏足的「玄極之地」。
玄極之地顧名思義就是黑暗之地，一言以蔽之，是眾多耶拉聚集的棲身之所，普遍
被其視為極度危險的法外之地。
對奈靈有敵意的耶拉並不少，在玄極之地尤是。會來到玄極之地的耶拉都是因為無
處可去，他們將悲慘生活歸咎於奈靈身上，對奈靈抱有一定程度的恨意，若是僅止於
此也就罷了，他們卻敢於將之付諸於行動。
個別的耶拉雖然渺小，但是團結的耶拉便不同了，就連奈靈也不敢輕易挑戰。
對耶拉而言又有什麼好失去的呢？只要能拖一個奈靈下水，讓他們沾染黑暗，與他
們一起煎熬受苦，那就是他們最渺小卻也最執著的願望。
玄極之地甚至將雨果等這些在奈靈家族服務者也視為叛徒，他們激進、不齒任何對
奈靈卑躬屈膝的行為，更不滿權力掌握在這群人手裡，而他們所有的反抗都是那樣的
無力。因此一旦讓他們把握住機會，只要他們擁有了機會，他們絕對不會讓其白白溜
走。
有一說玄極之地是所有犯罪的溫床，綁架偷盜，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居住其中的
耶拉更是窮凶惡極，冷血無情。一旦進了玄極之地便別想活著出來。然而此說法缺乏
證據數據，也有可能僅是奈靈過於恐懼的片面之詞，但就連警察與軍隊都不敢靠近，
只是放任玄極之地存在，奈靈對於其的畏懼便也可見一斑。
玄極之地見不得光，因而分別在距離行政中心所在的第一區極為遙遠的第十區和第
十一區，唯一的例外就是西街。
西街位於第五區，宛如一個小小的、位於城市中央的島國，遺世而獨立，卻充滿威
脅性；至少對奈靈來說如此，許多人巴不得將之徹底剷除，然而事實是西街惡名昭彰，
的確奈靈做得到，但他們也還沒準備好要付出相對的代價。
於是，西街依然存在，與社會相敬如賓，互不侵犯。
「你為什麼想要去？」雨果語氣嚴肅，他沒有料到米夏竟然想踏足西街，這簡直與
自尋死路沒有兩樣。
「因為薇雅在那裡。」米夏當然也聽說過西街的恐怖，知道自己肯定不會受到熱烈
歡迎，但他必須去，「我想再見她一面。」
「她怎麼會在西街？我以為她是你們家重要的一份子。」
「她的確是！」米夏激動地說，「是我不好……那根本不是她的錯，是我自己不小
心，可是我爸爸不聽，他把一切都怪到薇雅身上……」
米夏撥開瀏海，露出額上長約五公分青白色的傷疤，「就為了這個，他把薇雅趕了
出去……她年紀這麼大了、住在我們家這麼久，去到外面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我
每天、每天都跟大家打聽她的消息，一開始大家還願意跟我說，可是後來、知道的人
也漸漸不說了，我才知道，原來、原來薇雅去了西街……」
米夏的眼中閃爍著淚光，他哽咽著吸了口氣，「我知道這件事情很久了，也什麼都
做不到很久了。到此為止，我一定要去找她，我要找到她、帶她回家，我不能讓她待
在那種地方，我們說好要在一起的……」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
「你是說薇雅被趕走嗎？六年了。」米夏的聲音很是疲憊，「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薇雅有可能不在了，但我必須去，就算給我自己個明白，也給薇雅一個交代。」
雨果花了好半晌緩緩張開嘴巴，然後又踟躕的闔上下巴，幾經思量才終於發出聲音，
「我不能帶你去。」
「為什麼？」米夏急切地看向他，「我知道這很難，但你不用現在就拒絕我，你可
以再考慮考慮……」
「這太危險了。」雨果面色凝重，他並沒有在開玩笑，「你放棄吧，那不是卡斯托
利安的少爺該去的地方。」
「我不怕危險！」
「但我怕。如果你有任何閃失，那不只是你一個人的事，所有發生在奈靈身上的事，
都會成為耶拉的共業。」雨果平靜地說，「且不論我會怎麼樣，或西街的耶拉會怎麼
樣好了，倘若薇雅還活著，她又會怎麼樣，這你想過嗎？」
米夏慘白著面容，鼻頭卻是紅通通的，看起來好不可憐。
「我幫不上你的忙。」最後，雨果低低的說，他站起身來，就此結束這個話題。
圖書館的開館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分鐘，他不該再耽擱了。雨果邁步向前，身後卻傳
來米夏徬徨的聲音。
「那我、該怎麼辦……」米夏迷惘不已，對於薇雅的思念、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
被所有人潑冷水的奮力一搏，每一分情緒都讓他痛苦，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他要如何
面對這一切。
「接受現實，這是唯一的辦法。」雨果語重心長，打從內心的安慰與告誡他，「你
什麼都做不了，六年前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這件事你無能為力，我知道你痛苦，
但就是這樣。」
「你尋求我的幫忙，可我無法回應你的期待。不要再試圖想進入西街了，這是我最
後給予的忠告。」
然後雨果冷酷的轉過身，再也不回頭，看那張淚流滿面的容顏。
ＴＢＣ
＊ 我一直好想叫投影者投影機（然後就打錯字兩次
＊ （因為編輯文章出現障礙請容我在這裡）回應推文：我也覺得楊很帥，希望快
快說到他的故事
＊ 回應推文：有說像黑人與白人的故事，這讓我很高興也很憂慮，因為靈感來源
之一的確是哈波・李的小說，但我希望它是一個更廣義的故事，不過可能我所
想受限於我的眼界，還有得磨（抓頭
＊ 謝謝看到這裡的你

大家都是很有故事的人呢，推~

覺得雨果的考量沒有錯，雖然米夏很難過><

會說像黑人白人的故事是因為剛好有看過某個歷史人物有類似的經歷 不過這類的事情在各種階級分明的社會應該都會發生 尼西不要介意～保姆是因為覺得被背叛或是生活過不下去才去西街的嗎？

雨果的思緒真的很清楚~~不過滿心疼米夏的

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