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池渾名小池，他不姓池，姓劉，學名叫劉水池，是教坊司坊主親自起的名，有了正式的
名字才能在賣身契上畫押。
要是契約上寫著「小池願以白銀二十兩入秦府為奴」或是「水池在此，悉聽尊便」，估計
前來買奴才使喚的秦府大管事能當場笑出羊癲瘋。
大夏正逢內亂外患，內有黃衣神教匪徒作亂，賊氛方熾，教匪有如烈火一般燒掠了大夏的
富饒膏腴之地，肥沃的珠江三角洲已經是教主黃荻的勢力範圍，官兵屢次討伐都鍛羽而歸
，徒然填上大夏將士的性命；北境軍閥割劇，龍門節度使駱清雲盤據西域迴廊已有三代，
扼住大夏西北軍事貿易隘口龍門峽，不聽中央號令，氣燄囂張，尾大不掉，隱隱有不臣之
心。
而龍門也由於駱氏三代苦心孤詣的經營，繁華隆盛，成為西北大漠裡的一顆明珠，號為西
京，儼然有小朝廷之勢。
此外，更有那來自羅馬教廷的義大利傳教士桑提諾‧貝爾東神父，當了大夏皇帝陳月桂的
老師，深受皇帝寵愛，同食同寢，形影不離，所奏無不照准，反而把後宮佳麗三千都撂在
腦後了。
桑提諾神父性格謙和忠厚，沒有任何引人非議的作為，但是他在飲食上的講究，卻難為死
了御廚，把御膳房整了個底朝天，還是不能討到這位義大利神父的歡心。
為博恩師兼愛人一笑，皇帝重金禮聘三名來自桑提諾家鄉西西里島的名廚，選用大夏頂級
食材，搭配遠渡重洋運到夏國首都上京的義大利香草香料，終於做出最讓桑提諾神父掛念
的家鄉味。神父感於皇帝至誠，也就息了回鄉的念頭，隱居在皇宮之內一處僻靜的竹林內
，皇帝親筆御賜堂號幽竹篁，神父則賜號為竹隱居士。
神父榮寵多年，至今不衰。
二十五歲的年輕皇帝並無皇嗣，對外界的紛亂又束手無策，復與神父戀姦情熱，於是他索
性不上朝了，一溜煙地躲到神父居住的的幽竹篁裡隱居，嘗遍天下美味、參盡宗教哲學。
於是大夏國勢江河日下，再難挽救。
※
小池還在襁褓時就被丟棄在金陵教坊司門口，教坊司的坊主撿了他，也就順理成章地交給
坊裡那些寂寞的姑娘們合力將他養大。
小池年齡漸長，越發顯得體態風流、眉眼俊俏，坊主不讓他搶了姑娘們生意，從小就把他
打發到廚房裡，叫他在灶下學習，少在客人面前露臉。
教坊司就是個銷金窟，按照規矩，第一次求見花魁娘子要奉上拜帖和禮金，由花魁娘子的
兩位貼身婢女點收禮金，退回拜帖。
教坊司收了禮金卻讓客人連個面都沒見著，不被砸了招牌才怪，於是就由教坊司招待一桌
有十二道菜的盛宴，搭配幾個姿色或許不如花魁娘子、卻能言善道的姑娘敬酒賠禮，把人
打發回去，如此往復三次，才能隔簾一見花魁娘子的芳容。
小池自從進了灶下做小廝，一開始只煮些粗礪的食物給教坊司裡的裡的保鏢和護院吃，手
藝不見得有多高明，腕力卻是實實在在練起來了。
手腕有力，廚師們也就樂意把一些不太複雜的下酒小菜交給他製作。例如小魚乾炒花生米
、蒜蓉涼拌簑衣黃瓜、香煎虎皮豆腐、茴香醃蠶豆……
漸漸的，小池也做出興趣了，瘦長的身影在廚房裡穿梭；見慣來自大江南北各式各樣的菜
色後，簡單的下酒菜已經不能滿足他的求知慾了，正好大廚劉欣也認為以小池的聰敏與手
藝，只做些下酒小菜，著實浪費，便破格將他拔擢為次等廚師、做些華麗精緻、上得了宴
席的複雜菜色。
小池學得很快，做得俐落，儼然是劉欣的關門弟子了。
然而最大的考驗卻是給做給姑娘們吃的家常酒宴。
姑娘們在家族獲罪、被發派進教坊司之前，都是養尊處優的官家千金，琴棋書畫造詣比慕
名而來的所謂才子們，不知道高上多少倍，尋常賠禮的酒席，無論大廚如何挖空心思烹調
，姑娘們一道菜能沾上三筷子就是對大廚最好的恭維，夠大廚樂得拍碎三年貴州黃酒的土
封，上屋頂開懷暢飲，對月高歌了！
談到姑娘們小聚時叫辦的酒席，那才是折騰人。
說菜色倒也尋常，清蒸龍膽石斑，陶甕釀東坡肉，荷葉尖炒脆藕芽，冬瓜圈鑲荸薺絞肉，
原盅老母雞湯，再搭配幾碟蔬菜漬物，民間洗塵接風宴，也不過是這些家常菜……
……才怪！但凡從姑娘們口裡吩咐出來的料理，就沒有一樁容易事兒！
龍膽石斑魚要選飽滿黑亮、皮色粗如海岩的大型公石斑魚，雄魚才有精囊，俗稱魚白。
將魚白掏出洗淨，用滾水川燙去除血水和腥味，放入鱔魚骨高湯中煨到八分熟，取出切片
，分裝到小碗裡，再用熱騰騰的石斑魚湯澆淋入碗，迅速蓋上磁蓋，悶到恰恰全熟。
龍膽石斑魚湯和魚白一起上桌，一口魚肉搭配一片魚白，魚肉鮮甜清香，魚白綿密腴嫩，
才能吃出石斑魚極富層次、入口即化的豐美滋味。
僅此一端便如此講究，其他的細處更是數說不完。東坡肉要用陶甕蒸至酥爛卻不能散形，
荸薺要圓、要脆、要實、要沉，冬瓜要條紋分明，荷葉尖和脆藕芽必須用手摘採，就怕刀
具上的鐵腥味壞了荷尖藕芽的纖細口感，若是摘採來的荷藕嫩芽不能以手俐落剝下，顯示
食材已老，必須重新選料……
常常出現小廳裡姑娘們吃吃喝喝，敘姐妹情，廚房裡一群廚師們早已集體虛脫的場面。
俗話說，富過三代，才知吃穿，姑娘們數代官家，富貴風流，知源識味，懂得講究美食生
活。雖然常常挑剔得不行，隔三差五就把大廚連同小池說得面紅耳赤，然而姑娘們畢竟是
錦衣玉食養出來的，挑剔也未嘗沒有道理，小池漸漸地把姑娘們說的食味精義放在心底細
細琢磨，再經過勤奮的練習，竟然也通過花魁娘子刁鑽的考核，還大大讚賞了小池一番。
酒足飯飽之餘，花魁隔在簾後，從首飾盒裡選了一隻和闐碧玉素釵賞了小池，奬勵他的精
湛手藝。
※
那隻素釵挽在小池頭上沒有幾天，教坊司就因為花魁娘子得罪了某位不好說的當朝權貴，
被勒令歇業，所有姑娘一律逐出金陵城。
姑娘們被分配到了幾百里以外的各省教坊司，男丁則全部失業喝西北風，大廚心灰意冷，
告老還鄉；唯有小池，沒有來歷也沒有戶籍，按理說是個連奴隸都不如的賤民，屬於刑部
財產，坊主不忍心見他像物品一樣地被刑部帶走，折騰到死，便探聽著金陵城內的巨富秦
府是否有缺廚房人手，就是最低等的灶下小廝也不妨，讓秦府派人過來相一相，價格好談
。
秦府是富可敵國的江南第一巨賈，有自己的飛錢行，秦府大老爺儘管行事昏庸悖亂，在嬌
滴滴、軟綿綿的秦夫人的面前卻狀如鵪鶉。無他，秦夫人對待後宅那些有幸爬上老爺的床
、卻不幸連個通房都沒掙著的丫頭們，手段太殘忍了。
前幾天，秦老爺一時嘴饞，偷偷到灶房撈顆五香茶葉蛋吃，才掀起茶香四溢的鐵鍋蓋，一
眼瞥見在一旁伺候那一大鍋蛋的灶下丫頭年輕嬌嫩，眉眼竟有七分神似秦夫人未嫁前的溫
柔靦腆，一時把持不住，把悍妻美妾都拋在腦後，就在灶下丫頭日夜守候的鐵鍋旁佔有了
她。
得此尤物，秦老爺喜懼交加，連忙派遣親信，將灶下丫頭送到離秦府不遠的茶庄上，吩咐
茶庄庄主好生照顧看管，將她金屋藏嬌了起來。
秦夫人暗中得到消息，恨得將秦府裡大管事的叫來罵了一頓，灶房丫頭又不在老 祖宗面
前走動，要漂亮的做什麼，指責他存心討好老爺，出了這等醜事便罷，竟然讓灶下丫頭給
走脫了，難道存心幫老爺拉皮條？
大管事聽憑秦夫人數落，一句話也不敢多回。本以為灶下丫頭是個沒要緊的缺，他就指派
手下隨便買個丫頭充數，誰知道陰錯陽差買進了個美人兒、狐狸精，把秦府鬧得天翻地覆
。
這一回，他可得長點心眼，把灶下丫頭的缺，買個小廝補上。
正好坊主那兒有這麼一個人選，他還特地親自去相一相，小池美則美矣，卻沒有秦老爺喜
歡的那種可憐巴交的氣質，難為這孩子在妓院裡長大。
大管事的多給了些銀兩，小池以後就算秦府的奴才，誰也不能輕易欺辱於他──除了秦府
的當家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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