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歷史] 永遠的冬天 八十三

作者: Eros666 (墟女)   2017-06-18 14:04:04
最近一直有雨,
大家都還好,沒被淋濕吧?
這裡陰謀論防爆空一頁。
  「不,您的臉色壞透了。」朱根諾夫愁道,「像您這樣志於國家的男人都倒下了,想
必吾輩一夕從泱泱大國之心,淪落為日薄西山的殘兵。我也打過選戰,現在看起來,我的
打法實在落伍--然而外頭抗議者代表的人民心意,我倒明白幾分。
  他們以為選舉的意義,是為了走向更尊重人民的社會主義,蘇聯解體,只有軍國體制
結束,那是被史達林領導、赫魯雪夫與布里茲涅夫元帥,將馬列思想長期地軍事化下來,
給扭曲的社會主義。人們甚至還不知道這樣下去,耳語將會形成呼嘯,史達林會被踩在腳
下;全都結束了,沒有人再去看社會主義一眼了。我這一輩夾在中間的剩餘殘官,如何面
對人民?日後該怎麼處?」
  朱根諾夫鬆了鬆領帶,又擰了擰手邊的黑色塑膠鋼筆,筆頭蓋的金屬小夾嵌著共產鐮
刀小徽。此人與安卓波夫同輩,臉若圓盤,滿面紅光,是屬於不大顯老的容貌,除了頂上
略稀而伏貼得過分的頭髮開始褪轉為白,呈現廣泛的淺褐色。
  「萬一列寧與特洛斯基不光采的事被挖出來,該怎麼辦?如果老黨員們現在刺激奇貝
伊,刺激得太凶,大概什麼話都敢對人民說。揭穿史達林也就罷了,激進的學運者很常以
審視史達林的不良作為為號召;歷任蘇共領導人皆批判、修正過史達林,這曾經令中國的
毛先生很不高興......但列寧與特洛斯基不一樣,KGB手上擁有各種檔案,您懂我指的
是哪幾樁爛帳,我不必細講。」
  「布爾什維克的國父們收過英美銀行家的錢搞革命,這件事被知道的話,人民會瘋狂
。由於情報單位已在戈老下台時勒令解散,下官再也無法以KGB軍官的身分銷毀資料,
幫不上忙。我們的確不能這時候逼奇貝伊貓急伸爪。」
  委實不堪的現況,上校對他實話實說,兩人無語默對一陣。老黨員仍然對著台上的魯
茨柯伊亂吼一通,已經聽不出來吵些什麼。朱根諾夫氣悶地望著那些不知死的傻子。
  「國家並非只得指靠寥寥數名忠臣;那樣想太悲哀了。就算明日他們革我職掌、抄我
單位,明日後頭仍有明天。像是魯茨柯伊,他雖然被利用,還算個好人。」史可拉托夫帶
著兩汪憔悴的黑眼圈,反過來勸慰朱根諾夫,一時忘記「明日」厭棄乾涸的血味,不會眷
顧戰士。他大約只能望著別人的明天。
  史可拉托夫望向混亂的大堂,真恍如看著某種意義荒疏,幾乎與一切都無關的東西,
誠如望向一種搆不著的明日之暗示。瓦倫尼科夫的子弟兵們成對駐守,分別立於二樓旁聽
席看台、主席台與記錄官略呈圓弧的長桌兩側之前門處,與順著席位的排列緩梯向上,最
盡頭的後門。挨揍的不只有官員,東西也挨了摔,桌椅挨翻,滿地是紙,記錄官的前額被
誰抓起原子筆劃了一條口子,正得空忙著擦血,委實不堪。
  朱根諾夫道:「副總統老好人又不能如何。眼下議場百官乍看仍為共產主義發聲,沒
幾人靠得住。依我看,明日一到,多數人見與新政府沒得商量,奇貝伊再略施點小惠,索
性全向葉爾欽投誠去了,到時候連戈巴契夫執政時代剩的一點改革開放制度,都盡數蒸發
。會變成什麼,真難預料......葉爾欽與奇貝伊的袖子裡有什麼,那就是什麼了。」
  史可拉托夫點頭。他將資本主義學過一輪,有種巫魘的觀感。上校道:「杜瑪議會看
來走的還是政黨執政,但我不確定上議院議員如何產生,這制度要無限期擱置了。我想,
上議院應該是由習慣乖乖聽話的地方書記充數吧,要不就是意義不明的私有化委員會...
...」
  「政黨執政」幾字直直戳中了朱根諾夫,他道:「真不想這麼說,但官僚體制寄生蟲
才不代表黨,是數典忘祖的傢伙,否則克里姆林宮也不會敗落至此!他們必定將黨過去的
教育、與主義同進退的情操,兩三下丟光。如果官僚們擁有先烈人物的情操,能從文明的
殘骸中重建一切,那也罷了;偏偏差得遠了。啊,老天,看看這無所不在的貪污文化!連
我都不大乾淨。」
  「下官惶恐。」史可拉托夫道。
  他不會責怪朱根諾夫。上校與史瓦利靠克里莫夫所帶來的名為FIMACO之帳戶,作艱困
時期開銷。據知,它原本屬於受寵的鐮刀愛麗絲,款項往來盡數以美金為單位,並非來路
多單純的錢。亞歷山大維其再怎麼說都是他的學生哪......史可拉托夫主動追查,莫非想
令良心安定些,思忖從中必能抓住光明會的辮子。尤可斯縱火案審判那回,是他不驚動任
何勢力、混入民眾偷偷調查的唯一機會,然而卻被老死對頭瓦倫尼科夫將軍攪和掉了。
  「上校,這兩日我想了許多,對世事改觀了--多少事情,是被共產黨黨務階級給領
導出亂子來的?人也許不必,甚至說不應該加入黨、接受黨的領導,但是沒有望向主義的
希望與盼望人就跟野豺沒有兩樣。我曾在高等學院中任職歷史教材編纂監事,但讓我回到
過去修正歷史,我真不知從何下手。」
  「您沒有上過戰場。鬥爭中的人類單純如野獸,亦可能如同暴風雨般難以預料。為主
義而打的戰役特別凶惡,而戰爭本質上渴求敵人,故塑造敵人的形象,這是戰爭的一部分
原罪。蘇共版本的馬列主義太強調階級鬥爭了,不自覺中為了鬥爭創造出階級,宛如心性
的鏡像;各種階級永遠賴在社會中,不走了。人中豺狼性剩了下來,柔軟、純粹的希望,
卻沒辦法擋下子彈,或撐過反革命份子大批鬥。」
  「主義是著迷於水裡倒影的納西瑟斯,最後溺死在池中;主義必須藉著他者、外物,
與自身形貌對稱、左右相反,那呈現了自身的外來入侵者,以不斷地欣賞自己。這是歷史
的必然之惡嗎?」
  朱根諾夫果然沒有因此認為主義的面目醜惡,卻也未曾盲從。史可拉托夫自忖,他這
個人的骨幹如此,愈發地認可自己識人不錯,道:「沒有什麼是必然的,下官頂多只能給
您這樣的答案--『關於存在的問題,人類選擇最捷徑的一條路走,往往是個愚蠢得近乎
精妙的過程。』今後,無論時勢發展如何,在思想上挑最艱辛的路走,反而是保有人性的
康莊大道。學習可愛的老俄國知識分子,盡可能思考永恆吧。但別對酒與廉價菸上癮--
那是人民的特權。」史可拉托夫有些挖苦地結尾。
  朱根諾夫想一想,道:「我後來沒有等到您的政府情勢分析信件。被敵對政客查封攔
截了嗎?」
  「下官不會犯被人竊聽的愚蠢基本錯誤,是我最後決定沒寄給各位長官。感想與指導
原則的部分,寫得很不好,扔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多少言論,只是犯癡想罷了
。現在就是最好的情勢分析時機,下官大可省去舞文弄墨。您仔細看看......」
  交談間,列貝德將軍開始發言了。上將的語調沒有抑揚頓挫、不辨情感。他的聲線過
低,穿透力異常強勁,像一支綁著鉛墜頭的弩箭,以體內深處近乎非人的無名力道,發射
向主席台,將共產黨開批鬥大會時以濫情動搖領導的爆嗓子咆嘯,一穿而散。官僚們全閉
了嘴。
  「魯茨柯伊,你來得正好。有我們軍人站在台上,我心裡舒坦點,才好發言,否則老
是看見奇貝伊,迫得本上將心裡鬱悶,想拂袖離這齣鬧劇而去。議事大堂內,滿滿的不知
誰帶來的小兵,盡管出手捉我。本將不犯王法,我要走,沒人能攔我。」
  瓦倫尼科夫的子弟兵們豎耳,視線同時往列貝德的方向去。瘋帽匠對他可愛的活人機
械娃娃兵們下強心智控制指令,除奇貝伊宣布散會以外,誰都不准進來,誰也不准出去。
列貝德言下之意,他手下的軍人依然死忠於他,不拿國防部長與副部長當個東西,他要走
就走,大不了烙人開火。
  「我國要倒退回軍閥割據時代了嗎?」朱根諾夫耳語道。他與上校坐在倒數幾排靠走
道的席位上,刻意不起眼,且離台前尚遠,但由不得二人不小心。
  「您好眼力,能憑著他們少許互動得知許多。」史可拉托夫道,「列貝德將軍也算得
上軍法家;若他想干政,就會試著從政,照有板有眼的遊戲原則走,以在軍界服人。列貝
德將軍生性木訥,從不慰留人;但他本人與他的兵,都是下官所見過最忠心耿耿的部下。
一旦邪門歪道過了列將軍的容忍邊緣,他卻不會給惡上級面子。瓦倫尼科夫這人才令人擔
心。他分明拘留我們。」
  「國防部副部長今日的陣仗,難道不是在非常時期中聽葉爾欽的命令?話說總統現在
擁有國防部軍權了,而且我們的總統疑心病成性,似乎挺怕被暗殺。」
  「不,四邊站著的都是只向瓦倫尼科夫效忠的人。其餘言說都是粉飾太平。」
  朱根諾夫只覺得奇怪,沉吟不語。史可拉托夫決定不對朱根諾夫說他還沒有必要知道
的事,也抄著手,不多言。也許有一天,朱根諾夫將自行領會,當政府中上上下下,全數
是「那種官」......如美國深國、國中之國、影子政府;都是些崇敬秘密、地下結社、互
相傾軋,僅按神秘毒誓穩定結盟的那種瘋官。這是資本主義的錯?經濟之惡?他也不大明
白,那麼權當那天不會來吧。史可拉托夫不由自主地念起彩虹小馬。
  列貝德道:「前紅軍空軍師團長魯茨柯伊,我身為前紅軍上將,倒想問你--你方才
還說新政府要學西方採權力分立原則,眼下我國總統卻堂而皇之地身兼國防部長,這究竟
是什麼破爛意思?」
  「上將,政府有制度面,政策有實務面,您就不能再多相信新領導一點嗎?」魯茨柯
伊的口吻忘卻公私,與列貝德相待如自己人。但魯茨柯伊放棄手中帶了多年的師團兵,儼
然誠心改行當、作政客、洗心革面向前行。列貝德平平地看了這天真的傢伙一眼,瞧出他
只是幫著葉爾欽安撫紅軍的一張臉皮,他自己還不曉得!簡直不是滋味。
  「從前就是因為牆頭草辦事太鬆散,不全盤走資,也不老實正經返回史達林路線,搞
不三不四的那一套,削弱國力。如今總統祭出此強人領導策略,都是為了穩定內政與不安
定的民心。」
  「沒人他媽的跟你說話,瓦倫尼科夫。」
  「我是承蒙新政府拔擢的舊朝遺老,八人幫份子,敢造反、敢打前總書記,現在受人
賞識,在總統之下幹國防部副部長,我都沒吭氣了,將軍您坐在那兒老著一張苦大仇深臉
作什麼?」瓦倫尼科夫道。
  「話說,阿赫羅梅耶夫三軍總司令才是真正的舊朝遺老,青天在上,他才是快被暗殺
死絕了的蘇維埃道統最後一人,誠心教戈巴契夫別一錯再錯的人,你的話,瓦倫尼科夫『
前KGB指揮官』,你要戰功沒戰功、靠出賣失勢、倒楣的情報單位人員軍階三級跳,我
不確定你是哪種王八烏龜。」
  「提破刀砍人的翻舊帳混蛋,竟歧視阿富汗戰場上帶腦子操盤的。」瓦倫尼科夫陰陰
地道,「你究竟想指控我什麼?」
  「與瘋狂的主戰派人士天天勾搭叫作『操盤』,你生來是政客,不是軍人,適合和總
統紮成一堆,可喜可賀,恭喜高升,本將豈敢指控你?」
  「列貝德、瓦倫尼科夫,夠了吧!軍人該給官員作點榜樣!您倆都是紅軍老同袍,總
統指望您們賣點老臉,帶著老兵往前行,甭再吵了!」
  「魯茨柯伊,你跟列貝德要好,隨你的便;但別以為我把你順道拉拔進克里姆林宮中
,你就可以隨便跟我互道同袍裝熟,撒泡尿照照吧!」
  「總統指望我們什麼?好,葉爾欽厲害,葉爾欽可以一人兼多差,沒關係,我寧可他
總統兼副總統,我就不必看你在這兒丟醜了。」
  倒楣的副總統沒有惡意卻被兩邊搶白,不想講話了。
  「軍方內部相處不睦啊......」朱根諾夫道。
  「這次前蘇聯軍人沒有為人民贏得任何仗,懷疑起自身存在的意義,何況連紅軍的正
規身分都丟了?然而他們也不願任人糟蹋。他們的反應算溫和。」史可拉托夫道。
  「參謀長,除了軍方以外,請再為我多分析些局內事。」
  「我喪失紅軍參謀長的身分,現在只是普通的現役國軍上校。」
  「是了,您倒提醒了我,我也不再是共產黨文宣局局長了,僅僅是下議院議員,地位
縮水得厲害。我們還像多年前一樣聊天,害我忘了已一夕遭遇變天。真是可怕。」但不知
是歲月比較可怕,還是劇變的無聲無息令人戰慄。
  「您說的那一回,距今八、九年有了。當時KGB仍是國家最寶貴的單位,一切情勢
......都還一片大好。」史可拉托夫道。那場朱根諾夫也在的紅色晚宴,像一朵大紅炎炎
的玫瑰開在冷戰漫長的冬天中。花凋了,冷戰結束了,無名的冬天持續至今。安卓波夫的
名字總是在先知的胸口沉甸甸的,是永遠的冬天的重量。
  「我記得可清楚,瓦倫尼科夫才剛剛調去陸軍打仗,您不顧現場還有阿富汗戰爭主戰
派的,直接與安卓波夫前局長大吵大嚷起來,嚇壞軍事學院為國家賣命的孩子們。您忒也
驚人的了,不給亞切洛夫他們面子,於是我認為該給孩子們即席的精神講話,上級彼此矛
盾,苦的是這些年輕、美好的小軍官們。當時全KGB上上下下,就只有上校您看壞大局
......回想起來,連幹中央文宣局局長的我都太天真,您不愧是先知。」
  「我當時的心性磨練不足,態度很火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朱根諾夫的評語令
史可拉托夫尷尬,蒼白而幾乎泛青的臉微微脹紅,卻很快地消褪下去。他將話頭轉回眼前
:「朱根諾夫先生,看看那裡。」
  「波特寧居然沒吵著要走。」
  「可見今天的事,對前經貿發展局長而言很重要。」史可拉托夫的臉完全沉下來。
  「『前』?」
  上校的表情等等少許的蛛絲馬跡,帶給朱根諾夫異樣感。
  「計畫型經濟經貿發展局沒有搞頭了。波特寧想要被任命為中央銀行總裁。」
  「中央銀行在資本主義國家裡邊,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總裁』可不是......私人
企業經營者?我是否弄錯了?」朱根諾夫翼翼地問,很吃驚。
  「我有幸受到實力頗好的經濟學家的指點,在黨中央禁書圖書館埋首鑽研、謬讀過幾
本書,能向您保證,您沒有弄錯。只是解釋起來話很長。」史可拉托夫道,捏捏鼻樑,表
現得疲倦不堪。
  「新的主義......不,新的宇宙觀誕生了?我可不願為它服務。」
  「別為它服務。那是新的牛鬼蛇神。」
  朱根諾夫勉強打趣地道:「牛鬼蛇神資本家多年來都是我的台詞,輸掉的選戰中,它
還是我的台詞。」
  史可拉托夫暗想:「啊,並不只那樣,也不是那樣的......」
  ***
  上校與史瓦利倆人的睡鼠之樓,收容一位「紅心國王」。紅心國王系統,必為國家領
導/紅心女王,或世界銀行體系的策士。這位經濟學家瘋瘋癲癲,時好時壞;接受彩虹小
馬的治療時被紅心女王的名字嚇到,他就會崩潰大叫跑步摔東西。然而當有人向他討教,
紅心國王也有迴光返照、清醒的時候。
  紅心國王告訴史可拉托夫關於資本主義該讀什麼書,他還教懂不正不經的彩虹小馬銀
行放貸的原理。這個人,要是他能夠憑自身的意志力,承受後心智控制恢復期「清醒」的
殘骸,便太好了。他不像黑鏡、鐵皮人或戴娜貓們,他總有一關跨不過去。
  史可拉托夫自忖,老實地轉述紅心國王的話,對朱根諾夫說起西方國家央行總裁控制
的究竟是什麼,還不大容易。比方說魯茲訶夫,光是聽到「破產」二字就頭昏了,市長先
生更不能想像一座城市也會破產。
  紅心國王知道上校得短期內應付劇變的實務面。撇開波特寧,對史可拉托夫而言
,他必須看得懂奇貝伊要作什麼,紅心國王便為上校整理基礎:
  從亞當斯密「看不見之手」起手,談新古典經濟學——製造業市場、資本市場、勞力
市場均為資訊透明、眾生平等的「完美市場」,市場參與分子,均為追求邊際效益最大化
的純理性優化行為者(optimiser),天下太平的競爭,如相敬如賓的廝殺,經濟機械,
財源滾滾,富人的「下滲經濟學(tricle-down economy)」,勞工仰恩瞻看上帝,弱者
雨尿均霑,供給與需求於平衡的點上輕觸,那便如西斯丁大教堂壁上亞當與上帝的手指
相碰,顛仆不滅。
  誠如製造市場的供需平衡點是「物價」、人類畜牲的勞力供需平衡點為「薪資」,錢
與債的供需平衡點,則是「利率」。供過於求,數字下跌;求過於供,數字暴增,市場無
限彈性,人類瞬間反應。
  「話雖如此,但央行總裁控制『利率』,透過利率控制『一切錢之總和的呼吸』,於
是他等於握有整個系統的油門與剎車。」紅心國王如是說。
  即便「利率」由公正、不妄加干預供需平衡的人看守著,財團壟斷、投機蟑螂、企業
黑箱作業、消費者知識低下與勞資不對等,原本就無處不在。
  市場看不見之手,是沒活過的上帝;但為了確定上帝已死,或者,盡可能令基督教意
義上的上帝保持已死之狀態而別從尼采的棺材板中奮起,市場的盲力成為後科學革命時代
「上帝的殭屍」。
  「這個世界的腦子不正常,沒有藥,我的腦子也不正常......」紅心國王說。
  紅心國王再談「供需平衡」的根源,或者說,萬惡的淵藪——「薩伊定律(Say's
Law)」。薩伊定律由十九世紀初的讓-巴蒂斯特·薩伊提出,它對「價值」的解讀邏輯,
只看「有用(utility)」,有用是價值的來源,但薩伊忽略經濟以何種機制「量化有用
這件事」。根據該律,製造業生產出來的「所有」東西必然自動被消費掉,只要找到偉大
的供需平衡接觸點即可。
  薩伊定律必得出以下結論:但凡被放入市場的事物,甚至包括勞力與資金,表示它具
備「有用」。舉個例子:「雞蛋農的雞蛋滯銷了。但因為雞蛋『有用』,蛋農必然有自己
吃掉蛋的選項,只不過每多吃掉一顆雞蛋,蛋『有用的限度(marginal utility)』就會
下降一點。」同理,「所有儲蓄將自動成為投資」,「所有長期失業的人本來就不應該被
生下來」。
  薩伊定律中,價值激發的瞬間不在金錢,而是「有用」如何被虛構中的經濟行為者衡
量——然而衡量的方式太過朦朧,因此薩伊定律頂多在原始的小農經濟中成立——十八、
九世紀時,這也許不算太離譜。但是將薩伊定律強行套用於追求金錢利潤的工業化大量生
產者、廣大而複雜的現代資本主義身上,那就是作死。
  現實中,就算一般人口袋中的錢「有用」,人們把它儲蓄在銀行業者手中,並不知不
覺地進入了「市場」,利率也不可能是「儲蓄的人」與「不儲蓄的人」之間自然產生的資
金供需平衡點。央行的控制者必須存在,央行有權獨立於國會審查外設定全國銀行的隔夜
拆款利率,也就是整個銀行體系金錢無中生有,繼續生有的大主宰力,並且向央行股東負
責——所羅門王一族。
  紅心國王哆嗦著道:「雖然後凱因斯主義者明斯基(Hyman Minsky)說:資本家追求
生產力,為了什麼?終歸是為了『錢』,就這麼簡單的道理!寧可當人家頂上的股東,也
別作白手起家的創業人!故『金融』是資本主義唯一真實的面相,價值的鬼魂在那裡被激
活、流動,好似巨靈阿特拉斯的鮮血。但學界將『經濟』與『財金』兩門學問強行切割,
變成不同的領域......我們畢竟不能讓支持賤民的吃喝拉撒的生產力活動,污穢了王所統
治的那一塊。
  在凱因斯將『就業、利息以及貨幣的一般理論』(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 )寫成後的十年,心臟逐年衰竭,來不及駁斥西格斯等等的,自稱
凱因斯主義者們的蠢行,死得很早,才四十六歲。我能說什麼?一般理論直接衝撞、突破
了薩伊定律的虛偽;我確信凱因斯沒有叛逃光明會的意思,他只是想忠於自己、忠於學問
、他的心;而他的心把他引向不該去的真實了。凱因斯肯定是被大長老們搞死的,即使他
推行以法定貨幣取代金本位貨幣,使現行銀行放貸的部份準備金制度成真......您懂得這
有多天殺的嗎?」
  「我與醫生都明白。您曾教過彩虹小馬國際銀行家如何『剪羊毛』。」
  「上校,您略述安卓波夫先生的死法,是靠藥、靠針延命;這令我細思恐極。經濟學
圈中某幫人、數學家,乃至物理學家,在大風險時代中,為金融大船掌舵,他們不是傳統
老實的經濟人,那種經濟學家已經不在了,凱因斯是最後一人;他的思想地位太高了,被
拐進光明會,並因此而死。這年頭,幹我這行,人的腦子必須不正常,非常的......怎麼
說,『嗑升了天』,否則如何面對意義已徹底發癡癲狂的數字?啊,我不敢想凱因斯真正
的死狀,然而那人也不是完全無罪的啊!但他的一般理論,是我生平僅見純白而無罪的事
物!」
  史可拉托夫默然。
  「上校,假若國際銀行家持死神鐮刀砍向世界,爆發大型金融瘟疫,唯凱因斯一人懂
是怎麼回事——『沒有什麼比在不理性的世界裡頭追求理性作風,更自我毀滅。』
  其他傢伙只會說:『金融風暴無法被預測!但我們是按照科學模型宣揚資本主義教義
的理智者!吾輩清白!』然而強行濫用薩伊定律的主流學者,無論遁詞多麼無辜,等同以
經濟學門宣告:『這是神怒!領死吧,經濟弱勢的賤民!』我向您發誓,他們知道得更多
,他們從學說開始有罪!只要您給我藥!」
  「請您務必聽從史瓦利醫生的囑咐。」
  「噢......醫生要鍛鍊我的意志力,不會給我藥的。經濟學若是科學,我願保持鐵皮
人教授的誠實。我本來可以成為南美洲的葛林斯潘,但我一時衝動,連錢都沒多準備,便
衝出IMF的眼線、衝過鐵幕,前來尋求傳說中彌足珍貴的叛逃操縱手『黑皇后』;我們
的史瓦利醫生,美情報單位前顧問,不知異常聰明還是蠢過度地朝俄國人自投羅網,反而
因此從沒被光明會逮到。然而我這份誠實,使至今布滿制約與指令之鐵絲網的心充滿倒鉤
般的恐懼;這是『紅心國王』該下地獄的業障嗎?」
  原來彩虹小馬在外面的名聲是這樣啊。
  「如果您非不能,而是不為也,這份心智控制的黑暗將積存在您的心裡,成為與您的
靈魂本身質量相等的阿鼻地獄。您凝視著身為策士合理化撙節經濟政策的歲月中,在世上
掘出的深淵,如今感到深淵的視線而暈眩。」史可拉托夫道,想吸引紅心國王吐出更多知
識,「將您的『深淵』說出來,以保持面對深淵的意志吧。」
  「面對深淵......全說出來......」紅心國王的眼神漸漸不正常了。以往史瓦利一不
看好他,讓他脫出診療室,動輒驚動整間療養院,要男護士出來抓人。史可拉托夫想著,
暗暗拿捏架式。
  紅心國王一時壓下過動症,忍著沒有發作,深呼吸道:「薩伊定律與國富論預設金錢
為無意義的中介體,例如南島土著撿海灘上的貝殼,以方便原始的買賣。但是,上校,不
是這樣的,並沒有古文明史料記載『於是某些商人發明了錢』。凱因斯他發現了......那
是1913年,當時他才三十歲。年輕的天才從隱蔽的銀行法規刊物中,遭遇了共濟會的皇室
大使米丘(Alfred Mitchell-Innes)的文章。它的名字十分怪異:『時代的殉道者(
Martydom of our Times)』,被歸類於債務法。」
  「債務法與『殉道』有什麼關係?」
  「請您聽聽它的內容:保守估計公元前四千年的價值計算單位,與穀物重量的單位共
用,算得可精了。採六十進位法的蘇美人,甚至有能力以大麥麻袋準確地測知地球質量
--那是考古學中唯一找得到最接近『錢』之根源的紀錄。『價值』的產生原本是『神授
君權』,隨祭司階級的興起,由神的代言人向人民索求稅收——就是欠國家的債務。公民
身分是與生俱來的,稅也是。
  『人活著就是欠神一條命』,若明白中古世紀『原罪』具有經濟機能,便不難理解宗
教要畜牲生養眾多,卻仇視『性』,並非矛盾態度。」紅心國王苦笑,「古文明王朝的石
版考察刊載在銀行法規錄中,令普通人摸不著頭腦,對吧?」
  怎麼,原來宗教是社會的理性機構。這與馬克思敵視迷信的原因相反。馬克思認為
革命才是理性機構。
  那也包括中國又腥又膩、野蠻的文化大革命。
  俄國也好不到哪去。
  「可敬的經濟學家先生,那麼......」
  「我一天還渴望以某種藥逃避自我,就一天是個困在睡鼠樓中的紅心國王。」紅心國
王道,「上校,您想得沒錯。薩伊定律中表示的『有用』,在某個遠古而高深神祕學層次
上,跟金錢的起源重疊,人類從來沒停止崇拜過所羅門王,與王的猶太祭司,從來沒有。
然而當學校教導關於錢的故事時,依然採用這坨關於土著、以物易物與撿石頭貝殼的狗屎
。」
  「非常遺憾,我雖然人稱先知......」
  「上校,您很努力,讀了許多共產黨所查禁的資本主義書,難道還不懂嗎?」
  經濟學家原本好好地坐在診間辦公桌旁談話,突然間過動症發作,渾身打四處起的怪
力使他直直跳高,眼看就要翻桌。史可拉托夫反應迅速,立刻丹田提勁按住桌。經濟學家
自己重心不穩,上校軍靴腳尖略滑,將他整個人帶進精神分析躺椅裡。紅心國王失魂落魄
地摳著臉皮緊盯天花板。
  「光明會的諸神與『錢』之間,必定有什麼貓膩,天地之間的奧秘、煉金術之屬!錢
是猶太放貸者的耶和華,不可說,不要妄稱汝神的名......不,不是神,是一種瘋狂的賢
者之石一類的原初物質吧!不!我畢竟瀆神、並說出神的秘密名字了!我違逆紅心女王!
但您說自由即神,神在哪一邊?如果我再不回光明會自首,就會......」
  「您別慌,彩虹小馬馬上就過來了。」史可拉托夫上前以柔術將紅心國王壓制,紅心
國王要害被拿住,手舞足蹈、動彈不得;上校的擒人術堪比精神病院的拘束衣。
  上校想起他自己向紅心國王求教的經驗,又想想朱根諾夫是曾經為共產黨塑造神話的
人;他能夠對神話保持清醒,帶著些許俄國知識份子的犬儒特質,算算是他的好處。但史
可拉托夫私心不希望他被另一種神話感染。紅心國王好不起來的癥結,可能是他無論如何
掙扎,「經濟學是依然是神話故事」,不是科學。這對他實在太殘忍了。刺激紅心國王追
求自由的初心,就是對學術的誠實。
  史可拉托夫是個心中有神性的男人,因此對鬼魔鬼怪的神秘學--饒是含有再多學問
道理,將之倒行逆施--反倒給他難言的深淵之嘆,而不想去觸碰了:「彷彿這世上的瘋
狂烏托邦還不嫌多。」
  紅心國王長期陷入經濟學供需平衡、邊際效益、效率優化的童話魔境理想鄉中,比腦
子帶傷、時時昏倒的前CERN科學家鐵皮人教授更教史瓦利捉急。
  「大爺我不會給你精神科藥丸、也不會幫你催眠!你振作點!」史瓦利一記病例板子
敲下去,彷彿這枚蹦跳的經濟學家像可樂自動販賣機,打一打就好了,比什麼都管用。史
瓦利把上校掃出診間,碰一聲關上門,裡頭發出框啷框啷的聲響。
  男護士對上校道:「您別擔心,那對醫病二人組就是這樣。」
  紅心國王擺平了,彩虹小馬跑出來鬧他的戀人:「史可拉笨蛋,你別趁我不注意跟這
位被IMF婊去第三世界國家的傻經濟學家五四三,這枚紅心國王嗑藥嗑壞到整顆心裡,
明明身體驗不出藥了,還是給我開口閉口藥藥藥,他在經濟學圈究竟交過啥壞朋友?算啦
,大爺我也懶得教線人去查,省得去驚動IMF。等等,你又要去當書蟲了?你別走嘛!
前腳才回來,後腳又要回中央,當大爺我沒說好不?紅心國王你要就拿去......省得你三
天兩頭丟下我。」
  史瓦利自講自話,給自己添堵,不等史可拉托夫解釋,把他望樓外推:「你的國家陷
入麻煩,大爺我知道,不想再聽一遍,去去,你快去!去了就別回來!」
  一想到史瓦利,即使僅僅客觀地回想兩人日常合作的點滴,他的心就又劇痛、狂痛。
笨蛋彩虹小馬沒幾天前還在他身邊,給他抱、推開他,吻他、頂他嘴,怎麼會......一轉
眼就離開他了?明明他都順著小馬的毛摸,他要他甭回來,他就在中央過夜。沒關係,彩
虹小馬是自由的......老天,他不放心,那個一口俄文老美腔太重的生活白癡,住習慣舒
服的窩,穿著單衣跑出去,在惡劣的環境中怎麼活?會不會因為他的長相口音,被流民欺
負?平常都是愛他的男人為他弄得好好的,彩虹小馬懂不懂自行覓食?
  朱跟諾夫察言觀色,似乎上校私生活出了嚴重變故,也不好說什麼,簡單地作結:「
我明白了,反正今晚與波特寧利害關係甚大。」
  「抱歉,下官無意敷衍您。實在是......」
  「朱根諾夫對他笑了笑,已表示他不必再說:您不過是累了罷了。但願波特寧當央行
總裁別弄砸。」
  ***
  波特寧鎖骨前的釦子,在方才的議員幹群架過程中被扯掉幾個,挨了幾冷拳,老瘋帽
匠的人不出手保護場內會眾,頂多對他們的進進出出表示通融。波特寧對瓦倫尼科夫滿腦
子幹意,但他對小瘋帽匠揹有毒誓在身,不好怎地,想必暗地裡有會眾身分的政客們也是
這樣吧。波特寧不顧形象,將雙腿翹到席次的桌面上,把發言麥克風踢到地下。
  「恩,我身體裡的妖魔很不喜歡的傢伙在談論我?」波特寧回頭看了看,前參謀長與
前文宣局長正細細密談,沒發現他在看他們。波特寧大大咧咧地轉回來:「沒什麼,小角
色而已。」
  魯茲訶夫弄了瓶紅酒進來,還有一包不明物體,俘在西裝外套中,高腳杯倒插在口袋
裡。他一路用豹子頭手杖與肚皮撐開別人的席位,凹出一條走道,惹來四方白眼,最後毛
手毛腳地湊到波特寧身邊。沒人敢坐在波特寧附近,眾人自忖惹他不起,於是美腿男子的
周圍一片淨空。市長鼻青臉腫,整張臉像被鐵折凳砸過。波特寧知道魯茲訶夫來了,對他
的慘狀不予理會。
  魯茲訶夫看看波特寧橫陳的長腿,西裝褲順著腳踝揭開幾吋薄襪肌膚,吞吞口水,涎
著臉道:「央行主席先生,渴了嗎?我有酒。」他伏在椅子上為波特寧開瓶斟酒,紙包則
藏在椅子下,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怕被人看見要分一杯羹。波特寧看他活像擠在車後座,
莫名想笑。
  「你發神經?我跟你的交易已經結案了,奇貝伊承認首都自治,你往後要發了,怎麼
不滾一邊樂呵去?」波特寧看見紅酒,冷笑,「這是狗腿人士進貢的賄賂?被你的肥肚皮
渥一渥味道都要糟了,別來煩我。」
  「這酒不是爛貨。我挖空心思讀私有化委員會的公文,姑且一試,叫黑道小弟連夜走
私搞來,才剛剛到。幸好市政廳就在隔壁,我提拔過的老小子在樓下辦莫名其妙活動,一
股腦接應進來,還挺走運。」魯茲訶夫笑笑咪咪地,以某種哄女人的口吻道,「來,長官
,賞點臉。」
  「喔唷,你的腦子搞通資本主義啦?老官僚上進,敢在新政府頭上動動小土。」波特
寧心不在焉地接了酒杯。奇貝伊遲遲不回來,太無聊了,這時候有酒總比沒有好。
  「我哪搞得通?公文滿滿的瞎扯淡。我倒明白它能做一些原先只有外貿委員會才准做
的事,但沒有規範法條。這令人搞不懂的破立法單位成立才一天,就知道打群架、不立法
。」
  「我把救飢荒的功勞帶上你,你的土皇帝夢八字還沒一撇,光會嚼舌根、窮興奮。喔
,這酒的味道還可以。」
  波特寧慢慢喝著,心想他這時候真羨慕商界的會眾,不必淌這灘政治混水。
  「想要謀個一官半職的瘋帽匠居然不在這裡。紅心女王也不在這裡。」波特寧不確定
是否多心,但就是渾身不舒坦,總覺得被人擺了一道,沒注意魯茲訶夫把還熱呼著的切片
德國豬腳,從紙袋中偷偷拿出來想孝敬波特寧,防賊似地左顧右盼。
  索布夏窩在位子上,身上完好無缺。他作官失敗到連被揍的資格都沒有。
  「這下糟糕了,總統一邊解散共產黨,一邊要搞政黨政治,這不是叫我這個聖彼得堡
市長去死麼?我從前加入葉爾欽先生的反對黨,現在想想,那根本不是政黨,只搞政爭的
小圈圈!一旦亞歷山大維其將戈巴契夫的小辮子帳本交給葉爾欽先生,這黨就告功成身退
了,我還在作夢哩!我太高估自己對鐵幕外西方人政治體制的理解了!什麼外貿舞會?作
死!我當初為什麼不扣住那帳本?半夜來的打手有什麼可怕?亞歷山大維其會武術,我的
辦公室又防彈!
  不對呀,葉爾欽不奪權,我貼著他的政治鬥爭小圈圈作什麼?他媽的,怎麼幹都不對
!我現在能抱誰的大腿?奇貝伊?葉爾欽?他們會組織自己的政黨嗎?要命!」
  索布夏慌了,他把跟維諾夫人之間的參詳切磋全忘光了——乖乖守著私有化委員會,
然後聽天由命,只能這樣——淨想些沒建設性的事。
  ***
  本章後話
  本章後話來介紹一下,為何原波將高級經濟學家設定成嗑藥集團。
  經濟學兩大必教定律,一則為薩伊定律(Say's Law),另一則是菲利浦斯曲線(
Philip's Curve)。薩伊定律是「供需平衡」觀念的基礎,它是所有「學校教的」經濟學
(不是真實經濟學)之母,定義誠如本章內文所言,無論是生產或者消費都是為了增加「
utility」,它的本質神秘,翻作「有用」比「效用」貼切一點。因此所有的生產都得以立
刻被消費。但是問題來了。根據定義,由於「失業」等同於宣稱「這個勞力單位活著也沒
有utility/天生我才沒有用,你可以去死了」,實在很不好聽,於是失業這件事,在薩伊
定律中被認定不可能發生。
  然而凱因斯遭逢的經濟大恐慌時代,美國遍地失業人口,難道這麼多人都應該去死嗎
?凱因斯一般理論的目的很單純,就是將供需平衡天秤的兩端,將重點從供給面移走,移
到需求面,想發展一直不被重視的「需求經濟學(demand side economy)」。
  沒錯,火紅的薩伊定律,本質上是「供應經濟學(supply side economy)」;既然
生產本身必然有對應的消費,所以社會只要照顧生產者就好了。這就是「下滲經濟學」的
由來,每當有經濟危機,只要把有錢人弄得更更更更有錢,有錢人就會願意投資,其他民
眾就可以沾沾光、揀剩的吃了。「都是政府的政策讓郭O銘不肯留在台灣」、「這樣下去
陸資都不肯來了」之類的想法,就是下滲經濟學的遺毒。
  凱因斯沒有挑戰過經濟學的根本「供需平衡」,他只是換個方式想想:由於「有效需
求(effective demands)」不夠,東西賣不出去,生產者砍薪資裁員。大家更買不起東
西,只好不買;生產者沒有利潤,為了保持利潤,只好調漲價錢,形成一種通貨膨脹,人
們更加不買。依照傳統觀念,金錢只是媒介,原始部落的貝殼石頭;如果貝殼太多,就要
用更多的貝殼換一樣的東西,照這個邏輯,如果大家都失業而沒有錢(貝殼),表示經濟
體中的貝殼變少了,大家照理來講可以用比較少的貝殼換得一樣的東西(也就是物價變便
宜)。對凱因斯與任何面對物價飆漲、薪水不漲的民眾而言,這太呵了。
  很不幸地有個叫做西格斯的傢伙(John Richard Hicks),將貝殼鬼話與凱因斯的想
法整合一下,發明了IS-LM模型,並把這個鍋推給凱因斯。IS-LM模型有嚴重的數學缺陷,
凱因斯數學能力強,私下對友人說:「這是一個愚蠢的人才想得出的模型(This is a
work of an altogether unremarkable mind)」,未曾予以正面回覆。結果現在學校教
你凱因斯經濟學,不好好教凱因斯的一般理論,只會教IS-LM模型,真是日了狗了。後世
普遍認為凱因斯經濟學令美國失敗,這並不正確,失敗的只有按照IS-LM模型制訂政策
的嗑藥幕僚。
  該模型的缺陷在於「時間」;國民收入與利率達成平衡的那個點,由於收入是金錢
「流(income flow)」,經濟體中貨幣的和卻是金錢「量(money stock)」,如同長
度想比面積,沒得比,該平衡的點「沒法在人類認知的時間中存在」。所以精光的經濟
學家,比方說發明一般均衡理論(debreu theorem)的德布羅,乾脆在數學上假裝時間
這件事不存在。諸位想想,許多金融炒作的原理就是在時間差之中抓住價格波動,試著
買低賣高,便會為德布羅慶幸經濟與財金是分開的學門,不然要爆炸了。
  薩伊定律搭配菲利浦斯曲線更酸爽。根據該曲線,系統封閉而人口成長的經濟體中,
失業率與通貨膨漲呈反比。它的邏輯跟前述的撿貝殼是一樣的:能夠支配薪水的人越多,
貝殼就越多,貝殼太多就通膨。這意味著如果政府希望打擊通貨膨脹,「就不能讓所有人
民都有工作」。也就是說,一個國家總有些活著沒有用、應該去死的廢人,並且保持這
個狀態。
  為了處理這個麻滋滋的腦子硬傷,新古典主義經濟學提出「勞動休閒取捨理論(
labor-leisure tradeoff)」也就是說,工資「有用」,但是不去上班也「有用」。如果
你的工資已經低到小於不去上班帶來的「有用」,當你是理性的抉擇者,將會選擇不去上
班,毅然休閒去了。沒准你無親無故,「休閒」個一個月就餓死了。失業率的問題自己解
了,又沒破壞菲利浦斯曲線,棒透。
  馬克思主義中否定供需平衡線,因為該說要成立,有兩個雷死人的條件:
  一、供給與需求線彼此獨立,也就是說,無論資本家東西賣得好不好,他都不會裁員
或扣薪之類的導致影響勞工的購買力,所以消費者可以客觀使出透視眼,評估蘋果的「有
用」高於還是低於價錢。我每多吃一個蘋果,蘋果對我的有用就遞減一些;既然總體經濟
是千千萬萬個我構成的,所以蘋果可能在水果市場上供過於求,此時應該減產或降價。
  二、所有的市場彼此都沒有關聯,市場之間不會互相拉抬干擾。比方說,手機市場跟
手機電源線的市場沒有關係。手機賣得很好,電源線的銷量還是糟,畢竟電源線的「有用
」遠低於手機,它除了幫手機充電,又不能幹啥,價錢一下子就超過「有用」,所以即使
手機賣再好,也沒人想買電源線。
  即使「有用說」就像後期作畫崩成狗的動畫番,圓不回來了,但是薩伊以及實用主義
者邊沁(Jeremy Bentham)與彌爾(John Stuart Mill)都支持該說。他們在西方思想史
中形勢比馬克思強,主角威能,拿他們沒輒,結案。至於亞當斯密對「價值」的來源是什
麼比較模稜兩可,因此這鍋不是他的,市場看不見的大手指的並不是「透視『有用』的消
費者集體超能力」,而是「從非道德中依然可以得出最終道德的無形力量」,這點必須澄
清一下。
  總而言之,供需平衡不是什麼普世標準,它只可能在例如「晚上七點黃昏市場即將收
攤的魚店」,某個時間中的小型市場成立。等一等!前面不是說時間不存在嗎?不要緊的
,有沒有聽過飛箭理論?射出一支箭,從A地飛到十公尺外的B地,由於AB兩地間的距
離可以分割無限次,所以飛箭會停留在空中無限個地方而無法抵達B地了。
  ***
  由於原波在經濟學這門學科中日了狗了的理論看多了,因此在小說中將經濟學家們設
定成嗑藥集團。
  原波凱因斯學經濟的啟蒙老師,以及本章參考資料(不得不說凱因斯很難學):
  藍道爾‧雷 Randall Wray
  https://tinyurl.com/y97wzo8t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Ri9nF8BiA&t=2798s
  史蒂芬‧金恩 Steve Keens
  https://tinyurl.com/y8aa5ox6
  原波剛學經濟時啥都不懂的神救援——Khan Academy
  https://tinyurl.com/yd4f82f6
  感謝以上大大無私的分享(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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