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希特勒的騎士 一零三

作者: tecscan (Thy eye)   2016-09-17 22:25:04
  隔日早晨,我毫無預警地被陰影覆蓋。
  「起來、起來。」當我睜開眼時,那個護士──娜塔莉──站在
床前,「收拾你的東西,十分鐘內去門口報到。」那是我第一次聽見
她的聲音。
  一番掙扎後,我終於離開床舖,提著包袱,朝著門口一步一步緩
慢移動,水泥牆圍繞,近乎密閉的室內,唯一透出光線的只有那扇門,
我帶著畏懼,雙眼昏花,我太久沒看見陽光,那樣的金黃太過燦爛,
使人昏眩,幻覺和錯亂交錯起舞,我不明白,白晝怎會布滿星辰?我
看見娜塔莉,陽光在她的頭髮上,炫目地駭人,她身後跟著一個人,
我看出那是一個和我一般的人。她以平板的聲調說我們將要「被轉移」
,我們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我發現艾德格緊盯著她的皮鞋,口中
念念有詞,配合著呼吸的頻率,他們的步伐達成一致,宛如行軍,不
經意間,她的腳步逐漸緩慢,這使得我幾乎要撞上她。
  突然,她停下腳步。
  「奧利佛‧加尼爾,馬丁‧艾德格,」她轉過身看著我們,彷彿
只是要確認我們的名字──不,不是我的名字,念出「馬丁‧艾德格」
的時候,她的聲音在打顫,當艾德格看向她的時候,她卻用盡力氣轉
開頭,朝著相反的方向邁出步伐。
  那裡站著好幾個穿制服的衛兵,她走向他們。
  衛兵說:「只有兩個人?」
  她說:「是的,先生。」
  她的任務到此結束,語畢朝著另一個方向快步離去。
  艾德格與我,我們被粗魯地推擠上車,車上已經坐了好幾個人,
我和艾德格大部分的軀體幾乎是相疊的,隨著車子一路搖晃,戈德斯
坦或許對他說了同樣的話,一路上我們從未交談。
  到此,我必須描述我們即將抵達的目的地,即使我認為,那並不
重要,在那裡,我們被衛兵趕下車,被擠壓著幾乎扭曲的肌肉釋放的
瞬間幾乎失去它的功能,我們踉踉蹌蹌、歪七扭八地邁著步伐,衛兵
粗暴地驅趕、恐嚇、抽打我們之中每一個步履蹣跚的人。那個地方─
─我很想說,那個地方並不重要,那並非我們──或者說,並非我的
目的地,於我而言,那只是一個中繼點,卻是許多人的終點。
  我在集中營停留了一個星期。那一段經歷──我的主治醫師對待
那一段經歷格外小心翼翼,起初,他將我的噩夢和囈語與此連結,不
久又察覺事實不是如此──畢竟,一個星期不足以窺視煉獄的全貌。
那幾個夜晚,我所在的營房,甚至可以稱作安適,角落的蜘蛛網可以
證明這一點,那裡有我早已習慣的一切,扎人的稻草、油垢的毛毯、
老鼠的糞便、跳蚤與徹骨的寒冷,唯一令我夜不成眠的是一股叫人寒
毛豎立的氣味。那股氣味,伴隨屋頂的裊裊煙塵瀰漫,混雜著油膩的
體垢酸味、排泄的惡臭、尿騷味,那股腐臭味有如煙塵瀰漫,隱約的,
混合成一股希望在土裡腐爛的氣味。有幾個夜晚,我翻來覆去難以成
眠,作嘔的衝動一波波重擊著肚腹,我確信,我十足確信,即使是最
安適的角落──那些衛兵的住處──也充斥這樣的氣味,而那裡必定
有那樣的一個人,同樣夜不成眠,即使他穿著乾淨無垢的睡衣,平躺
於柔軟芳香的床鋪,在那之外,我們必定有共同之處,因為那樣的氣
味滲入血液,暗流一般潛伏,即便曾經的煉獄早已走入歷史的煙塵,
它仍舊伺機而動,在每一個無可阻擋的無眠的夜晚洶湧而出,張牙舞
爪地竄入鼻腔。夜復一夜,空氣的回憶重現往日的煉獄。
  若是一個人曾經歷過那樣的夜晚,他幾乎不會再相信那裡還存在
著白晝。又,即便如此,白晝仍舊是來臨了。
  令人意外的,伴隨白晝而來的事物沾染陽光色彩,他們高大筆挺,
身形偉岸,牙齒潔白而整齊,飽滿的雙頰被陽光曬得黝黑,怒目瞪視
的表情因為布滿整張臉的雀斑而鮮活不已,陽光下他們的髮色張揚而
炫目,制服下繃緊的肌肉蓄勢待發,豐沛的力量埋在底下鼓動奔流。
每一個早晨,他們傾巢而出,帶著一貫辱罵及鞭打提醒我們,我們是
一群廢物、渣滓、掩埋場的垃圾,只配和那些鼠輩一般生活在陰溝裡,
連牠們身上的跳蚤都不如,最好我們還有點用處,勞動,勞動,不斷
地勞動是我們唯一的價值。
  那些仍舊有價值的人,被允許停留在這個廣大煉獄中的安適角落,
而這樣的時刻不會持續太久。每隔幾日,我們被集合,列隊,等候檢
視,我們都期待著,迎接一日之中最平靜的時刻。我們等待著,等待
一個整潔清爽地不屬於這個地方的外來者踏入。
  一個外來者,顯而易見。如果集中營分成兩個世界,統治者和螻
蟻,那麼這些外來者則來自一個遙遠,幾乎被我們遺忘的地方,他們
的面容整潔,髮色油亮,光滑的肌膚看不見一顆毛細孔,身上是呢絨
面料的合身西裝,足蹬閃亮的皮鞋,優雅地摩擦地面發出「喀拉、喀
拉」的敲擊聲,輕快的步伐有如一縷春風吹進絕望與死亡的幽谷。他
們總是與衛兵談笑風生,歡聲笑語迴旋的空氣自成一個世界,那樣的
畫面卻有一種詭異的違和感,不協調的鴻溝橫亙在兩者之間。每當那
些外來者造訪,接待他們的衛兵身上總會掀起一種微妙的變化,為他
們的專橫的舉止注入一股僵硬的矯揉造作;他們試圖模仿外來者,即
使他們不願意承認,但是模仿這個動作已彰顯了兩者間的差距,那些
衛兵,即使他們的模樣更加整潔筆挺,衣領間的古龍水香氣更加凜冽,
也無法重現嘴角那抹優雅線條與春風般的腳步,即使他們曾經擁有,
那樣的嘴角也早已被時時刻刻的咒罵撕裂扭曲,沉重的腳步再也無法
如履春風,他們肩上背負著的鐵鍊拖行無數的生靈,腳步所及碾壓著
血肉,發出一吋吋骨頭碎裂的聲響。
  當那些泛著古龍水的氣味的光滑下巴來到眼前,我總是飢渴地嗅
聞著飄散在空氣中的凜冽香氣,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氣味。不過一
個星期,我已幾乎忘了有那樣一個世界存在。
  他們的聲音總是很相似,語調總是很一致,彷彿例行公事,走到
我們面前,逐個詢問。
  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鐵匠。
  你來自哪裡?
  波蘭。
  外來者搖搖頭。
  他對衛兵說,波蘭人不要。走向下一個人
  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花匠。
  他走向下一個人。
  你是做什麼的
  鎖匠。
  幾歲?
  三十七。
  他對衛兵點點頭。
  他來到我眼前。
  我是音樂家。我聽見自己說。
  他沒有看我一眼。
  他們來來去去,詢問我們的職業、國籍,有時候一天可以見到好
幾個人,有時候只有一個。衛兵總是指著我們乾巴巴的身體,對他們
說:「這些人很強壯,再不濟,可以做苦役。」而他們總是萬分同意,
然後轉身離去。除了那個擁有鷹勾鼻的男人。
  我看見那個男人早於我們被集合的時刻,後來我才理解到,命運
的輪盤的的確確以某種不可解的規律瘋狂而失速地運轉,在那之間,
運送石材與囚犯的卡車和豪華的轎車在幾乎不可能的時刻行走於相同
的道路,最終停在同一個目的地。
  在集中營的門前,我們自發地跳下車,搬運石材,當我們埋頭苦
幹的時候,衛兵的怒罵喝斥不會比路邊的白色小花引人注目,那一簇
搖曳在道路縫隙間的白色花朵,柔弱無依,隨著黑色轎車颳起的旋風
瑟瑟發抖。車門闔上的時刻,我們默默傾聽皮鞋磨擦地面的聲響,沉
重宛若命運的鍾鼓,筆直地邁向風中凌亂的花朵,只有一晃眼,皮鞋
踏過小花──
  我曾經想,如果當時我未曾下意識搧動眼瞼,是否我能見證奇蹟?
顛沛流離時光裡,我曾幻想信仰能使我擺脫某種困境,多年後我明白,
奇蹟總是迴避凡人的目光。
  當腳步聲遠去,那朵小花仍在原處,生意盎然。
  他在集中營門前停下。我看見那個擁有鷹勾鼻的男人,褐髮,藍
色眼睛,米色的格紋西裝配上半舊黑色皮鞋,閃閃發著亮。
  午間集合的時刻,我再次看見那個男人。他與衛兵交談,目光卻
越過對方,投向這個廣大無邊的煉獄。
  因為這個人,我們再次被集合。那是已經接近下崗的時間,所以
衛兵說,溫克勒先生,我可以替你挑適合的人選。
  帶著微笑,他沒有接受衛兵的好意。他在我們之間來回檢視,問
題也是那般千篇一律。
  你的職業是?
  你來自哪裡?
  幾歲?
  當他走到我眼前,我聽見衛兵說:
       那是個廢物。
  溫克勒停下腳步。
  他是個音樂家,衛兵嗤了一聲,廢物。
  音樂家,一個廢物。衛兵說著大笑起來。
  男人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秒,大踏步走過。
作者: Nessa1103 (紫藤)   2016-09-17 22:51:00
作者: htj10447 (htj10447)   2016-09-17 22:58:00
鷹勾鼻出場了 雅可布快上阿(誤
作者: begoniapetal (詠、)   2016-09-18 03:31:00
雅可布一定很想痛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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