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
那之後又過了幾日。一日夜裡，相丹不意在鄰近樹林間一空曠處看見伶葉提劍而立。
伶葉待在天外雲海這許多日以來，相丹看過這個木神勾芒座下首徒品茗、奕棋、澆花、看
書、冥想，所有自己在天外雲海鮮少－－甚至幾乎不做的事情，伶葉細緻而緩慢地品味著
，卻唯獨不曾見過伶葉練劍。
或者說，相丹此前甚至不知伶葉和自己一樣用劍。他只道東方天界與西方天界區別太大，
所學仙術也截然不同，在那夜之前，相丹甚至當真以為伶葉就如外表看上去一般，柔弱如
柳，不堪一擊。
沒想到乍見伶葉用劍，那神采架勢竟似是熟練之極。
鬼使神差地，相丹沒有先上前打招呼，而是在遠處看著。伶葉先是練手似地左右各挽了朵
劍花，而後微微一笑，站定凝神，深吸了口氣，袖口一顫，桃木劍再次動了起來，俐落地
舞起一套劍法。
伶葉的動作極快，卻不馬虎一招一勢。旋身躍起時勢如疾風，緊接著提劍前刺，劍尖穩穩
向前，每次劍招落下的位置都無比精準，動作又如行雲流水一般舒暢，衣襬翩若飛鴻。
長空如洗，明月皎皎，灑落一地亮色，伶葉劍法原就舞得極好，這套劍法又量身打造似地
格外彰顯出伶葉筋骨韌性，在此般月色下更形靈動清俊。
一套劍法舞畢，伶葉這才收劍站定，挺拔著背脊調息片刻，忽而側過身來，不確定地朝相
丹的方向輕輕喚了一聲：「相丹？」
相丹咳了一聲，像是頭一回這麼尷尬似地走出樹蔭。雖說他本意也不是偷窺，然而貿貿然
杵在一旁觀人舞劍，總自覺有些唐突失禮。伶葉倒是渾然未覺般向他走來，明淨月輝溶溶
流洩，映得他清秀五官輪廓分外柔和，有些孩子氣的笑容在泛紅的面容上逐漸浮現。
「方才劍練到一半時看見那處有人影，就猜想是你。」伶葉笑著說，食指朝上指了指，相
丹當即意會過來伶葉說的是方才縱身躍起時的那一招。他眉頭輕蹙，偏頭思索了片刻，才
道：「那一招使得極妙。」
伶葉聽見他的稱讚，彎著眼睛笑意愈發深了：「唔，來這裡多日，幾乎沒怎麼碰劍，只怕
生疏了。」
相丹聞言，瞇細眼睛凝眸注視著伶葉，在腦中回憶起伶葉方才在月下施展的一招一式，一
瞬間竟久違地感到有些技癢。
伶葉見對方不說話，不急也不問，早知曉眼前年紀相仿的仙人寡言喜靜，只是安安靜靜地
看著他。
平時在千華夢地，大都僅自己一人和勾芒師傅待著。木神勾芒喜靜，平素最常做的便是面
對一副棋盤殘局沉思默想，久久不發一語。數百年來伶葉也就對於這樣的沉默一向泰然處
之，一點也不覺拘促。無人開口，他便聽風聲，聽雨聲，聽千華夢地草木枯榮、繁花開落
之聲，生活也過得有滋有味。
兩人就這麼無言對視了好一會，才聽見相丹若有所思地緩緩開口：「伶葉，能向你討教一
二麼？」
伶葉有些詫異地揚眉看他，復又微微笑道：「指教不敢。熾仙軍相丹不吝施展幾招，伶葉
求之不得。」
他再次執起方才那柄桃木劍，退後了幾步與相丹拉開一段距離，目光落在他腰間誅邪佩劍
上：「請閣下出劍吧。」
豈料相丹隨即搖搖頭，拒絕道：「你用木劍，我怎麼能用自己的佩劍？」
「唔，那麼你用這把吧？先試試合不合用。」相丹這才注意到不遠處的地上還擺了另一柄
木劍，是把柳木劍，卻顯然要比伶葉手上的桃木劍珍稀許多，外貌看似樸實無華，平平無
奇，待到握在掌中，方能感受到其中那流轉不息的清氣，似有生命力一般與持劍者調和共
鳴著。
「好劍！」相丹施力揮動劍身，一聲俐落劍嘯當即劃破夜空。雖是木劍，卻絲毫不顯笨重
，不由得輕呼出聲讚嘆道。
伶葉笑道：「這其實是……嗯，是一位朋友練手隨意造來玩的，他的手藝極為精巧，能得
此劍倒是意料之外。你若是用得順手，我們就稍微練練吧。」
談笑之間，兩人已站到了林中兩側，各自提劍隔空相對。
「出招吧。」
話音甫落，兩人手中木劍似有感應般同時一幌，凌厲的劍氣便迅疾劃向對方。相丹側身一
退，便見伶葉一個箭步飛身朝自己而來，步隨身動，劍隨身舞，一劍斜斜上挑，直取相丹
面門。相丹劍尖一掃，堪堪擋開，立時又轉守為攻，劍勢大開大闔，勢勁力疾，破風之聲
颼颼地響，幾道劍氣也隨之攻向伶葉。
好劍法！
伶葉在心中暗自讚嘆，手腕一翻，揮劍格開相丹數道攻勢，而後借力使力，足尖輕點，迅
雷不及掩耳地又旋身刺出好幾劍，劍招綿密無窮，其蘊不盡。未料相丹倏地側身一偏，劍
鋒一轉，手中柳木劍復又自最刁鑽的下路竄了上來，去勢奇疾，竟是不退反進。伶葉心下
吃了一驚，閃避已是不及，只得當即劍身疾揮，迎面出劍去擋。
兩人一交上劍，兵刃相交之聲不絕於耳，如疾風驟雨般飛速換招，劍勢如飛，轉瞬間已拆
上了近百招，俱是額上出了汗。
如此你來我往，攻守交錯，劍招層出不窮，纏鬥不休，直至伶葉一個閃避不及，相丹手上
柳木劍尖恰恰抵在他左手手臂上，這才雙雙倏然收勢。伶葉望向相丹，等著對方先開口，
誰知相丹卻一時間未抬頭看他，似在思索什麼，伶葉只好無奈笑道：「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了。相丹，到此為止麼？」
相丹這才抬眸看向他，皺著眉含糊地嗯了一聲。忽而又開口問道：「伶葉，為何至今只見
你練過一次劍？」
相丹習慣每日清晨起身練劍，有時會見到伶葉倚在門前梅樹旁微笑看著，而自己卻是今日
初次看見伶葉練劍。
伶葉毫不遲疑，自覺順理成章地答道：「練劍是修行，讀書冥想也是修行，修仙首重修心
，偏廢不得。若是只識殺戮而不通自然之音，與死物何異？」
相丹定定地凝視著他，點點頭：「說得好。」他又微一沉吟，續道：「既是切磋比劃，便
不需留手容讓。木劍縱然是一時失手，亦不致傷人，下回儘管寬心，傾力出手罷。」
伶葉聽了，微微一笑，從善如流：「正有此意。」
一片樹葉被夜風吹得悠悠蕩蕩地飄落，輕巧擦過伶夜髮梢。相丹眼中映出他含笑若春風的
面容來，平素清冷淡漠的神情也隨之柔和了幾分。
從此往後數月，相丹和伶葉拂曉而起，兩人或對弈，或品茗，或一同端坐冥想；至夜風習
習，則提劍相對，切磋上千百招，日復一日，樂此不疲。時間隨著煙嵐雲岫在眼前舒展開
來，長得彷佛望不見盡頭似的。

求...求別太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