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浪澂隱身在不遠處，看著蔣行雲從男人手中接過名片，蔣行雲向來壓低的帽緣
正好在此時的角度成為他視線的死角，看不到任何表情；而遞上名片的男人，人
稱沈董的沈東鳴正是院裡VIP級的企業客戶，聯安科技的董事長。
姑且不說聯安在業界的龍頭地位及董事長上億的身價，是相關行業搶手的客戶及
難纏的競爭對手，對他們醫院來說更是不用說。會與如此炙手可熱的大企業牽上
線，只因董事長某一次車禍被送來此急診，而後便結下不解之緣。
依當初參與急救的人員表示，當初送來急診時完全沒人注意到他的特殊身分，只
是努力盡到身為醫護人員的責任與義務，急救過後才知道那時醫院大廳其實早湧
入大批想採訪的媒體記者，只不過全被保全人員阻隔在大廳，沒得越過一步。總
之，在急診室的人員不知大廳的混亂情況，只管專心進行急救，待急救完畢後才
從電視上得知剛才救了個來頭不小的人。
以自身的經驗來說，他很明白在急救時的醫護人員眼裡，將目光放在病患臉上僅
只是注意其上的每一個部位所反映出來的症狀，諸如瞳孔的變化或呼吸道是否阻
塞……等等，沒有長相美醜，甚至是身分的差別。
也許正是當初得到第一線的醫護人員一視同仁的對待，及住院期間的妥善照顧，
讓這個科技業大老闆對自家醫院留下不錯的印象，不僅介紹不少人來此健檢，甚
至簽下了聯安及其相關企業的健檢合約，自是就此榮登院裡VIP級客戶。
直到後來，莫浪澂愈發覺得其實原因應該不只有一個。所佔比重或許不會比上述
的多，因為畢竟醫院是「玩命」的地方，再怎麼樣也不會拿所有員工和朋友的身
體健康開玩笑；但偏偏自認為比重微不足道的原因，其實卻讓他有超乎想像的在
意。
那是在沈東鳴出院當天得到證實的。
他術後恢復好良好，經過幾天觀察後確認可提前出院。身為醫院的管理者，基於
禮貌便於出院當天親自前往致意，但沈東鳴那時卻像是刻意在沒有其他人在場時
，才開口說些非場面式的話：「你應該是刻意安排他送花過來的吧？」
莫浪澂看著他視線望向小桌上的花瓶。鮮花依舊開得美麗，沒有一絲枯萎貌。明
白沈東鳴心裡早有答案，莫浪澂帶著笑意的靜默表示並不否認。
「我很高興他現在看來過得還不錯。」沈東鳴臉上有種浪子回憶起不堪往事的模
樣，「還好沒有因為我就斷送了自己的前途。」
這句話讓莫浪澂對這個人開始感興趣。除去這個董事長這個身分以外。
雖然自己對於普世認定的價值觀不看在眼裡，但是對眼前這位科技業龍頭來說，
年紀輕輕便當個醫院的保全員並不是賠上自己的前途，反而還是件值得他高興的
事，不得不說這種標準很異於常人。
「當然不是說看上去完全像是變了個人，但是卻像是條魚在水裡悠然自得的感覺
吧。」沈東鳴持續自言自語般道，不時帶著苦笑回憶著，「以前的我年輕氣盛，
總希望所有人都能跟著我的步調做事才叫正確，所以我一開始不僅希望這條魚能
游得和旗魚一樣快，甚至要求連在陸地也要有一樣的速度。」
莫浪澂只是聽著。旗魚是世界上公認游得最快的魚，速度遠比世界第一的泳將還
快上十倍，時速連輪船都望塵莫及。
「或許就現在的觀點來說那叫做訓練，但不得不說我當時並沒有以善意的訓練當
作出發點，只有惡意的刁難，因為我只想要讓他變成我想要的樣子。但魚就是魚
，水裡才是魚能活下去的地方，再怎麼訓練他的速度也不會變成旗魚，更不會因
為放到陸地就變成其他的模樣，甚至連命都會不保。」
莫浪澂繼續選擇當個聆聽者，似乎覺得現在仍然不是個好的開口時機，也一邊猜
想著對方特別對他說這些話的用意為何。其實心中多少有了底，但在此刻的靜觀
其變看來才是最佳選擇。
「只是這幾天看到現在的他，我卻希望能讓他有這種轉變的是我。」沈東鳴看向
莫浪澂的眼裡有種堅定，絲毫不像負傷初癒的病人，「你覺得我還有這個機會嗎
？」
意思相當明顯了。莫浪澂心想。
就方才的那些話中，他們兩人就某種意義來說有著共通點，至少他們的選擇一樣
，都選擇了同一個人當員工；而且是那種不管在當年或是現在的角度來看，除了
畢業學校的響亮招牌外，其餘任何一個點在第一眼都無法成為企業主想要的人才
。當年董事長是不是只是為了那名校的招牌而用人則不得而知，可以明白的是現
在的理由想必和自己一樣。
他有識人的自信，所以自己是當初到現在都抱持著同樣的理由，反觀眼前的人卻
慢了他好幾步。如果以賽跑來比喻，自己是老早將之遠遠拋在身後。雖然現在已
然追到身後伸手可觸及的地方。
他們像是競爭對手，但那同時亦具備客戶的身分卻也是不爭的事實。莫浪澂以看
似未受任何影響的平穩語氣將球丟回，「凡事總要試過才知道，不是嗎？」
「也對。」沈東鳴笑了聲，「之後總會有機會試的。」
莫浪澂沒有追根究底，直到聯安總公司派管理部人員前來接洽健檢事宜，於確認
了排定的健檢期前夕，他再次接到了沈東鳴的來電。這想必就是那天所說的機會
。他上一次的主動安排是本著應有的禮貌，這一次卻感覺上卻像是一種不得不接
受的戰書，更別說「試過才知道」還是自己道出口的建議。
莫浪澂其實也答應得爽快，更馬上將腦中對於健檢當天的規劃如實告知，因為要
如何安排蔣行雲的工作對他而言一直都不是什麼難事；而對於他的安排，他也有
對方只會照做的自信。
看著蔣行雲收下名片後，他領著沈東鳴向前走至電梯的背影，果然這一回蔣行雲
也真的如往常般照著指示做了，就算他想必很不想見到這個人。不過這或許是以
前的蔣行雲才會這麼想。
莫浪澂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做了件令人後悔的事。後悔沒有充份利用職權在他
的工作行程表上備註：不准答應沈東鳴的某些要求。
「可以不用現在回答我，但我希望你得到你考慮過後的好消息。」
那位前老闆剛才是這麼說的。就在他很想直接回答時說的。他將名片收入胸前口
袋當作他的回覆。
將前老闆送至地下停車場後，遠遠發現他顯然是搭那位大學老師座車前來再獨自
將車開回，難怪門口的同事毫無事先告知，所以他就得在這麼突然的狀況下被迫
面對前老闆。蔣行雲從口袋拿出名片看著，耳邊沒多久便傳來再熟悉也不過的聲
音，似乎喚醒了自己血液中的毒。
「沈董，這麼巧在這裡遇到你。」
「呵呵，叫我Alex就行了，于處長。」
「啊呀，在董事長面前，小小『畜』字輩頭銜太拿不出檯面了，和你們家的人一
樣直接叫我Vincent就好。現在趕回公司參加股東會？」
沒錯，就是沒多久前對他施以洗腦術的仁兄。
「這麼關注我們家的股東會，莫非你也是股東？」
Vincent伸出了小指，「零頭小股的散戶而已，現在股價飆太高，我這種領人薪
水的可買不了這麼多張。」
「這些都多虧大家對聯安的信任和信心啊。BTI不僅是聯安的重要客戶，你又身
兼股東，以後還真得請你繼續關照才是囉。」
「彼此彼此，客人和廠商不就是這樣嗎，大家互相而已，都已經配合這麼久了，
要是沒有聯安的support，我們日子也好過不到哪裡去。」Vincent笑著話鋒一轉
，「所以要是以後有什麼需要在價格上的support也請務必幫忙啊。」
敢對那種大老闆先給糖後摑掌的人 ，蔣行雲視線遠遠地看向Vincent，採購果然
都不是好東西。既已完成老闆交待的事：平安地送客至地下室後，更自覺此地不
宜久留。蔣行雲罕見地調整步伐只求離這科技業中毒的人遠一點──而且他也正
巧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不見了？」蔣行雲複述著同事從PHS傳來的話。看來還真的發生了。
蔣行雲離開地下室，回到樓上的健檢區，遠遠地就看到健檢櫃檯的同事快步迎上
前來，從櫃檯帶著慌張神色望向這裡的，正是那位無頭蒼蠅。
「這位先生說他的戒指不見了，因為我們現在走不開，而且他說你知道他的戒指
長什麼樣子，所以你就幫幫他吧，那是對他很重要的東西。」
知道這個戒指重要性的，不只有那位無頭蒼蠅，他也明白得很。蔣行雲用懶懶的
目光回應著。
看到男人急忙走來，什麼話都還沒說，蔣行雲便先用著他那雙依舊慵懶的眼一瞧
，道了句看似不太相關的話，「變瘦了。」
「……噯？」
「戒指的空隙。」男人疑問的目光讓他知道似乎沒幾個人習慣他的「斷句」，比
了比手指補充道，「你拿健保卡看到的。」
那時看到男人拿著健保卡的手指呈現不太自然的彎曲，那顯然是為了怕戒指滑落
而刻意曲起手指的拿法，和當初第一次看到完全吻合手指大小的樣子完全不同。
戒指的尺寸不會變，變得顯然是戴的人。本想開口要他注意點卻也懶得解釋是要
他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還是小心那枚戒指，因為健檢照X光前更衣難保不會因
碰觸而掉落──
「照X光了嗎？」蔣行雲想到了什麼。
一看男人點頭，蔣行雲就什麼也不說地往前走。此時的櫃台前報到的健檢人數依
然眾多，蔣行雲難得快步地穿梭在人群間，也沒注意到男人是否跟上。事實上也
沒打算讓他跟上來。
宏傑印刷的員工不多，櫃檯確認全數報到並一一安排至診間後沒多久便轉成BTI
的加開櫃檯，所屬區塊的更衣室連帶動線也一併變更；若是第一次來、又剛好遇
上這麼大批的人潮，肯定失了方向感。醫院各單位與大樓的配置難不到他，更別
說今天此區的動線安排是由他經手，哪幾間是當初安排給宏傑的更衣區可說這雙
腳都有記憶。
最有可能不得不鬆開那刻意彎曲的手指，就是在照X光前更衣的時候，而更衣室
也是最有可能遺落東西的地方；且更衣室的地板皆舖有軟性材質的止滑緩衝墊，
所以要是東西掉落也相對地讓人當下難以留意。而在現在正值使用更衣室的尖峰
時段，要是掉在換洗衣物箱還得倒出翻找可就更麻煩了。
「保全先生，不好意思……。」
身旁傳來頗為耳熟的聲音，差點忘了自己正身處於他想逃跑的「科技中毒區」，
所以看到眼前的人也應該不意外才對。醫院很大，只是自己的世界很小，方才的
「中毒二人組」分別在地下室和現在又再度入了他的眼。
「這是我在更衣間找到的，應該是有人不小心掉的，可以交給你嗎？」
那人手上拿的東西，登時讓蔣行雲眼皮向上拉抬，那高度終於看得到他的內雙眼
皮。
他今天還真的如預期所料，沒能走出健檢大樓，連午餐和晚餐都是健檢中心統一
安排，讓他難得沒在吃飯時間出現在員工餐廳。
今天事情太多，一旦處於休息狀態時，許多發生過的片段就會像投影片般一張張
閃過。這簡直就像是病人都曾說過的瀕死經歷。
他遇上前老闆的無數員工。
他也被迫遇上前老闆，拿了他的名片。
無頭蒼蠅變瘦了，還不小心在院裡遺失了與阿宏的重要婚戒。
BTI的員工在更衣間找到戒指，他親手交給主人時，還順便轉達將戒指當項鍊掛
在頸子上應該是不錯的選擇，因為那撿到的人笑咪咪地亮出自己串上鍊子的戒指
，和他說自己也是這麼做的。
他得到了無頭蒼蠅的數聲感謝，無頭蒼蠅還說這一定是阿宏在用這種方式提醒得
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不要太累。
他回覆了前老闆的問題，然後……。
『……正式承認新推出的概念款平板設計疏失，午間已宣布近期全面回收下架，
不只肥了他牌平板，壯大以聯安為首的供應鏈大軍，行情持續看翹，聯安股價趁
勢漲停，收盤收在……』
蔣行雲像是被被催眠師一個彈指，下一清醒的指令般，聽進耳裡的關鍵字讓他緩
緩睜開眼。
「會吵到你嗎？我把收音機關掉？」譚昕雖然埋首於病歷整理，看似專注卻又像
一面注意著同處於診間的蔣行雲，連他睜開眼都知道。
就算蔣行雲一踏進這裡，一直以來唯一的要求便只有借診間的躺椅供他補眠的需
求，周圍是否安靜他一點也不在意，但譚昕還是會習慣性地開口。這也算是種心
療科醫生的職業病。
「不用。」蔣行雲自個案用的躺椅中坐起身，一手抓了抓那一頭亂髮，另一手戴
上保全員的帽子。直到將PHS掛回頸項、塞進口袋時，他才想到那張名片，整理
制服的手當下一頓。
他果然是中毒了。不然這麼舒服的地方，躺上去很難讓他沒睡飽就清醒，看來也
只有前老闆才有這種能力。
「你還會在意？」譚昕試探性地問著。
蔣行雲起身走至門邊時才道，「是中毒。」他不覺得那叫在意。
「中毒啊。」譚昕望著蔣行雲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連結其他大樓的空橋，像是在
思考著這兩個字的意義，但是模樣卻又像是明白一切，只是不願說破。「你覺得
呢？」
莫浪澂背靠著診間轉角的牆，譚昕眼裡看似久候多時。莫浪澂將手機收進口袋，
像是無聲地在告訴譚昕他只不過是剛好在這裡接到電話，遮掩什麼似地佯裝無事
人般往醫政大樓的方向走。
那朵懶雲是中毒了，不過可是這間醫院的病毒。莫浪澂的腳步是連自己都毫不自
覺地輕快。
『其實在他把名片收進口袋時，我就大概知道答案了。』沈東鳴方才來電這麼說
道。『名片卡到了他別在口袋的員工證，他只是將名片硬塞，整張名片露出三分
之二，像是掉出口袋也無所謂的塞法，而不是去調整員工證或是其他工作上需要
的東西。』
莫浪澂看著手裡那張皺得不像樣的名片。勾起了嘴角。

拒絕了......

大家都在意保全員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