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長的家距離廣場不遠，三人走上台階，王杰希領著兩人敲了敲門。
　　抓準等待的空檔，葉修抽空觀察了這棟僅用幾根木頭支撐，幾乎是懸空在樹幹之外的
草屋。鷹族的房舍幾乎都是如這般的相似款式，只有一邊的門口連結著村內的道路，方便
雌性串門。而那些單身的雄性，則會以村落廣場為中心，散布在稍遠的地方居住，隱隱形
成一個圓形防衛網，方便禦敵。鷹族雄性都是會飛的，在這個前提之下，難怪從王杰希以
前的房子抵達族長家，只能走那條唯一的空中道路。
　　「王，你為什麼把銀蛇族的獸人帶進村落裡？」一行人獲得允許之後，進入屋內看見
的第一個獸人這樣問道。對方光裸著上身，腰上披著一片獸皮，是個比王杰希和喻文州還
要高出一顆頭的精壯雄性。
　　王杰希淡淡地用中文介紹，這位就是鷹族的族長，此刻的他，正揮舞著健壯的上臂肌
肉，威嚇地在三人面前揮舞著拳頭。
　　葉修覺得很驚訝，原以為那兩位後輩已經夠高了，但跟眼前這位正值壯年的鷹族族長
一比，他們簡直就像是毛還沒長齊的小鬼。
　　王杰希和喻文州對看了一眼，同時將手背到身後，恭敬地朝著族長點頭致意。在這麼
近的距離下，沒有任何警戒地站在別族雄性面前，銀蛇用這個動作明白表示出自己並無惡
意。
　　望著喻文州抬頭對自己微笑的臉，族長原本嚴肅的表情略為緩和了一些，獸人們本就
直來直往，坦率大方，就算是面對結下血仇的異族，也不會突然出手打笑臉人。
　　葉修呆愣地看了半晌，這才發現，全屋內的獸人突然把視線轉到自己身上，包括那個
從他們進來後就沒有出聲，默默待在角落裡的老獸人。
　　「怎麼了？」葉修被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臉，上面沒沾上東西啊？
　　「你就是王的雌性啊，雖然瘦了點，不過，看起來挺健康的，很好！」族長特意彎了
彎腰，放緩語調地對葉修說話。
　　完全聽不懂的葉修看了看站在自己左側的王杰希，又看了看右邊的喻文州，秉持著兩
人的提醒，沒有回應，只是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這是葉修，我是在靈蛇之森的外圍找到他的……還有，他的雄性。」王杰希不動聲
色地往前站了一步，把葉修護在身後，對著看呆了葉修笑容的族長解釋。
　　站在角落裡的老獸人突然一甩手，把一塊骨頭砸到族長頭上，讓他猛然回過神來，尷
尬地咳了兩聲。他是長輩，在面對葉修這個未成年的雌性時，是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看
待的，饒是如此，族長也無法抵擋獸人天性，被這個看起來長相清秀，一笑起來就光彩照
人的雌性給奪去了眼球。
　　同樣身為雄性，他完全能夠理解，王杰希如此堅持地要把葉修帶在身邊的理由。這孩
子自從受傷失去飛行能力後，慘遭未婚伴侶拋棄，對鷹族來說，不會飛的雄性就跟無法人
道的雄性一樣，即使王杰希將會是下一任巫醫，地位崇高，也很難獲得雌性青睞。
　　而這個葉修，雖然不清楚其來歷，連通用的獸人語也聽不懂，但到底還是一名雌性。
儘管他可能不懂失去飛行能力對雄性的傷害有多大，但只要願意和王杰希結成一對，族長
就願意接納他成為鷹族的一份子。
　　族長視線一瞥，看了仍舊保持著笑容的喻文州一眼，冷哼道，「怎麼不直接搶過來？
」
　　「他們的感情很好，我不想讓我的雌性傷心。」王杰希轉頭，牽起葉修的手，一副深
情的樣子。
　　「你這孩子，心腸怎麼變得這麼軟！」
　　「這也是獸神的啟示，祂希望祂的子民們能夠停止沒必要的殺戮，這塊大地上已經灑
落太多獸人們的鮮血了。」
　　旁邊的喻文州差點沒繃住自己的表情，真遺憾葉修還聽不懂獸人語，不然，他們就可
以一起愉快地取笑王杰希了。
　　而事後知情的葉修的確是這樣表示的：老王才來三個月就這麼投入神使這個身份，給
他十年的時間，就可以成為獸人世界第一位教宗了。
　　「我贊成王的話，獸神不只是屬於鷹族，也是全體獸人的偉大神祇。」一直沒出聲的
老獸人開口，語調是不符合外表的堅毅強勁，「既然如此，就讓葉修留在族裡，我們就放
這條銀蛇離開吧。」
　　「……父親！」王杰希放開葉修的手，走到駝背的老者面前，直接跪了下來，低頭請
求，「請大巫再好好考慮，他不是一條普通的銀蛇，喻文州和我一樣，能夠通曉神語。」
　　眼前的老獸人就是王杰希的養父，巫醫這個身份，表示著他能夠和獸神溝通，並主持
村內所有重要的儀式，也是鷹族內唯一會治療傷痛的醫生，其地位之超然，甚至能夠駁回
一族族長的決定。
　　王杰希的養父想法其實和族長一樣，隨著王杰希的地位在族裡節節提昇，卻找不到一
個伴侶，實在讓他心疼，這下說什麼也要把葉修留下。
　　而現在，養子所說的話卻讓活了將近一百四十年的大巫感到驚訝，連忙偏頭打量起喻
文州，一看才發現，這條銀蛇竟然還沒有成年。
　　單單只會誕生雄性的銀蛇族，在獸人間可是臭名在外。他們只會在發情期擄走雌性，
一旦洩欲過後，就會拋下雌性自生自滅。就算發現對方懷孕了，也頂多把對方多留在身邊
一個來月，等到生產完畢，就會把雌性放回原來的村莊裡，而生下的那顆蛋，則乾脆地拋
棄在森林中，搖搖尾巴就這樣丟下他們不管。
　　這種不管伴侶不養孩子的生活習性，徹底惹怒了一向以照顧家人為榮的其他獸人。
　　「你還沒有成年，就找到伴侶了嗎？」鷹族巫醫有些疑惑地望向喻文州，這實在不符
合他腦中對靈蛇的認知。
　　「就算如此！我身為族長，也絕對不同意這隻臭蛇大搖大擺地走在我們的領地之內！
太危險了！」發現大巫動搖，鷹族族長連忙表明立場，鷹族也曾有雌性被靈蛇抓走——就
算這不是喻文州做的，但也很倒楣地被算在他頭上。
　　大巫被族長一提醒，也沉默地不再表態。
　　兩人的態度出乎了王杰希的意料之外，原以為只要有自己的保證，喻文州翻譯書本的
技能，加上葉修的存在，會讓他們放心地讓喻文州住在鷹族的森林裡，沒想到卻無法成功
。
　　喻文州倒是不意外，他知道靈蛇一族在這塊大陸上有多惹人嫌。
　　「我已經有葉修了，所以，我不會對鷹族的雌性出手。」在僵持不下的當頭，一直笑
著的他突然開口說話。
　　不等鷹族的族長和巫醫反駁，他笑容不變地飛快說出一連串的提議，越說，那三隻鷹
族雄性的表情就越發驚訝，到最後，三人只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吶吶地張了張嘴，又
閉上。
　　站在四人外圍的葉修當然沒聽懂，但他至少能夠察覺，原本抱持反對立場的兩名長者
，現在卻以一種看著神經病的表情望著喻文州，連帶著，在那兩隻鷹族接著掃向自己時，
眼神也變得微妙了起來。
　　最後，鷹族的族長和巫醫互相對視了一眼，問了喻文州一句話，在他斂起笑容，認真
地點了點頭後，兩人又齊刷刷地轉向葉修。
　　「呃……」葉修被四隻睜得如銅鈴般大的眼睛嚇了一跳，下意識想往後退，背後卻摸
上了一隻大掌，沉穩地扶住他的腰。
　　「葉修。」王杰希收起紛亂的心情，垂下頭，對他低聲道，「你只要跟喻隊一樣，點
頭就好。」
　　葉修像是沒聽到似的，挺直了背脊，抿著嘴沒說話。
　　被對面那兩名陌生雄性用這種眼神打量，他有種只要一點頭，就會把自己給賣了的不
祥預感。葉修扯了扯嘴，克制住哽在喉中的哼聲，卻有意地在嘴角邊拉出一個嘲諷的弧度
，也不去打聽打聽，是誰把榮耀第十區弄得雞飛狗跳，各大公會只要一看見君莫笑上線，
就只能繞路走的。
　　「葉修。」王杰希像是完全聽見了葉修內心的想法，按在腰間的手移到了肩膀上，拍
了兩下，似在安撫，「相信我，等會再解釋給你聽。」
　　「這可是你說的。」葉修揚起頭，面無表情地對上王杰希那雙淡漠的大小眼，心中焦
躁的不安，逐漸平息了下來。
　　他回頭面向族長和巫醫，重重地點頭同意。
　　※
　　「……所以文州就把自己的地盤送給鷹族，當作求和的禮物？」葉修瞪著台下聽見族
長召喚蜂擁而至的人群，小聲地和旁邊的王杰希說話。
　　在他答應了連自己都還不知道詳情的事情後，族長笑咪咪地帶著三人走到了廣場上，
指揮著族人搭出一個台子，領著三人走了上去。
　　村長和喻文州站在台前，正舉起喻文州的手，不知道宣佈了什麼，引來下方的鷹族族
人們一陣歡呼。
　　葉修聽不懂，可他也知道，領地範圍對於一個村莊來說有多麼重要，這表示可以找到
更多的食物，養活更多的族人。
　　「免費送？」
　　王杰希看了葉修一眼，深深覺得他關注的重點好像不太對，「算是條件之一。」
　　「哦。」葉修眼皮也沒抬，只是淡淡問道，「還有什麼條件？」
　　「你和喻隊歸化為村落的一份子，可以享有和鷹族獸人同樣的待遇，為了展現他的誠
意，除非緊急情況，在村莊內，喻隊不可以化為獸型，並且在打獵時，需要無條件聽從領
頭雄性的命令。」
　　葉修冷笑一聲，他怎麼會聽不懂，最後一項條件，簡直是讓喻文州打頭陣去送死，「
那麼，緊急的情況又是指什麼？」
　　「……你遇到危險，他要保護你的時候。」
　　王杰希看著葉修倏然捏緊的拳頭，有點想要開口讓他別傷了自己，不過，已經太遲了
。
　　「鷹族的族長就這麼相信，我們一定會遵守約定嗎？我們不必非得要留在這裡，可以
一起回去文州的森林。」
　　我們——王杰希為了葉修的用詞感到心裡一暖，然後捧起葉修的手，輕輕地將他的指
頭一一扳開，在那張總是笑得肆無忌憚的那張臉上，現在卻沒了王杰希熟悉的笑容。
　　看著葉修繃著的僵硬表情，以及極力壓制在心底的憤怒，王杰希知道已經太遲了，他
們的擅作主張早已傷透了葉修的自尊。
　　「你和喻隊已經在大巫和族長的面前，向獸神立誓不會有貳心了，這裡的獸人比我們
那邊單純多了，既然已經發了誓，就不會違背。」王杰希頓了頓，最後忍不住撩起葉修的
瀏海，引得對方抬起頭來，「……獸人對待同族雌性一向寬容，不會強迫族人結合，接下
來，只要你好好學習獸人的語言和文字……這樣的話，即使沒有雄性保護，你也能夠在這
個世界活下去。」
　　年輕的鷹族雄性吐在葉修臉頰邊的氣息，就像羽毛般輕柔，但說出來的話卻像是一把
重槌，敲得葉修眼冒金星。
　　「葉修，別氣了。」王杰希低下頭，藉著高大的身材與修長的手臂，將葉修牢牢罩住
，兩人的距離之近，彷彿情人間的耳鬢廝磨，「是我們不好，應該先和你商量的。」
　　「我沒生氣，剛剛要是我不點頭，恐怕會被懷疑誠意不足吧？」葉修聳了聳肩，想要
笑，卻笑不出來，王杰希沒說出來的潛台詞，葉修聽得一清二楚，「即使沒有雄性的保護
嗎……」他將這句話含在嘴裡，沒有說出來。
　　有了鷹族庇佑，就算王杰希或喻文州不幸出了意外死去，葉修也能接下翻譯書本的工
作，養活自己。在雌性稀少的情況下，想要伴侶的雄性雖然不會對擁有雌性的同族下手，
但喻文州可不是鷹族的人，就算看在王杰希的份上不會直接打殺，暗地裡也會使出不少手
段，像是方才載著三人抵達村落的竹籃，不就差點打翻了嗎？
　　成為鷹族的一份子，就能夠有效降低類似意外的發生，這也是王杰希沒有阻止喻文州
提議的原因。
　　在別的獸人來看，這條銀蛇幹了一件愚蠢無比的傻事，實際上，只不過是每個人的心
中，對「重要」這兩個字的定義，有所不同罷了。
　　聽著王杰希毫無變化的穩定心跳，葉修覺得自己像是一顆洩了氣的皮球，無論外界怎
麼刺激，也無法有任何反應。
　　最終，只能迷茫地看著他。
　　從這個角度看去，王杰希的下巴消瘦鋒利，鼻樑英挺，黑曜色的深眸下斂，恰好映照
出自己的臉。
　　「老王，你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葉修問道。
　　他輕聲詢問，表情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緊張得反手抓住王杰希的手，拚命睜大了眼
睛，卻找不到回家的路。
　　其實王杰希的心裡，有一百零一個理由，但對於葉修而言，卻是一個都不能接受的。
　　受限在雌性身體的葉修，只要給他一段時間，肯定能很好地駕馭這個身份，找出一個
和其他獸人相處的平衡點。
　　王杰希從來沒有懷疑過葉修的能耐，最了解你的人，始終是身為對手的彼此。
　　所以，他們只能利用時間的優勢，先發制人。
　　在被鷹族發現了葉修的存在後，喻文州知道，只有他一個人，是無法護得葉修周全的
，於是，喻文州率先發出了示好訊息，邀請王杰希與自己聯手。
　　王杰希吃了一驚，他怎麼會忘記，藍雨戰隊的戰術素來大膽危險，卻又謹慎縝密，這
種劍走偏鋒的風格，還是從喻文州接任隊長之後，才逐漸建立起來的。
　　葉修以為自己只是在扮演一名雌性，扮演著被兩人保護的角色，以避過其他雄性們的
騷擾。他覺得這是一件再單純不過的事，如果角色對換，葉修也會這樣保護他們。
　　但他卻不清楚，在獸人的世界裡，沒有詐騙，不會欺瞞，認定的事，就如霸圖隊長的
一往無前，就如輪回槍王的純粹強勢。
　　與他們一起站在台上的葉修，在族長的說明下，已經被全部的鷹族獸人們承認了「兩
人的雌性」這個身份。
　　一名雌性能夠和兩名以上的雄性結合，但是這份關係，不只要雌性有意，也要經過他
的正式伴侶認可。而王杰希知道，只要有他和喻文州在的一天，其他獸人就別想跨過這條
線。
　　利用葉修的信任，他們就這樣硬生生折斷了還沒來得及成長的翅膀，將逐漸察覺到真
相的葉修，關在自己的領域之中，甚至還無恥地利用著葉修的罪惡感，承受著他的感謝與
歉意。
　　王杰希感受到嘴裡有一陣苦澀不停蔓延，他只能圈緊了自己的手臂，正想開口說些什
麼，懷中的葉修突然吸了吸鼻子，朝空中打了一個大噴嚏，「哈啾！」
　　隨著這個聲響，偌大的雨滴宛若豆子一般，從天空中嘩啦啦地傾倒而下，穿過了密集
樹葉間的隙縫，打得差點向葉修全盤托出的王杰希清醒了過來。
　　廣場中的獸人先是一靜，然後猛地歡呼了起來，那叫聲撼動得腳下牢固的神木也跟著
興奮地抖動了起來。
　　萬物復甦的春季結束了。
　　而生機勃發的雨季，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