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週看完充滿鄉野色彩的文明衝突片《殺戮荒村》，影評們普遍想到現代殖民與種族清洗，我第一個想到的則是跟我們更切身接近的「都市更新」，當然都市更新這行業最後就算死人也是不見血的啦 XD 這是我第一次看巴西導演「費侯」 Kleber Mendonça Filho 的電影，說實話雖有驚艶亦有其不滿，於是回去翻翻他過去片單。真剛好，在 Netflix上就找到了這部《水瓶女人心》Aquarius，雖然中譯片名「女人」但原文片名是指一間「水瓶座公寓」Edifício Aquarius，原來這是一部都更電影、談一個釘子戶老女人遭遇的迫遷！看來都更迫遷這回事一直藏在費侯的心裏。
首先，比起《殺戮荒村》這部前衛藝術片來說，《水瓶女人心》的形式較偏傳統商業片，當然也不真的是那種可以票房大賣的商業片，但至少電影拍攝方式與畫面節奏都比較四平八穩、有具體主角清楚劇情平鋪直敘、是可讓一般觀眾入口即化的。而在故事內容上，它和《殺戮荒村》其實似曾相識：都是有個被視為老舊過時的主角（群）、一個被視為應該淘汰的聚落，當他（們）還自顧自照著過去方式理直氣壯地悠哉享受生活時、都將在一次具體的訊息警告被置之不理後、慢慢發現生活周遭的細微景觀出現一個個令人皺眉的變化、尚不知這些變化只是未來徹底毀滅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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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戮》談滅族、《水瓶》談都更
只是《水瓶女人心》的背景令我們一般都市中產觀眾更熟悉、看這女主角處境與其親友生活令我們更有親切感、而在控訴資本黑手「圈地侵佔毀滅」的議題上令我們更難置身事外！此片老女主角 Clara由兩位女星分別飾演、兩人應該都算導演班底都有參與今年的《殺戮荒村》：片頭飾演女主 1981 年輕時代的演員是《殺》片的歸鄉遊子 Bárbara Colen ，隨後接手跳到 2010s飾演老年時代的則是《殺》片的古怪女醫生Sônia Braga。不知大家對這位也年輕曾演過些好萊塢片的 Sônia Braga 熟不熟？或只認識她姪女 Alice Braga？只能說她拍此片儘管年已65，仍是絕美！
故事大致是：古典兼流行樂評人 Clara，她已生三子女各有家庭自己也已喪偶，正獨居在這間三層海景「水瓶座公寓」當黃金單身女郎！她曾乳癌切除一乳但撐過來了、她事業已成為專業後輩所崇仰、她心仍年輕與眾小輩打成一片、她交遊廣闊與一堆老女人跳舞喝酒找男人、她心懷仁善收留一位貧民區的喪子老婦當她的廚娘、她每天游泳和當地救生員也成了好友、她是個老淑女見到所有粗工園丁都禮貌熱情、她一個人住在這繼承自姑媽的海景公寓、公寓雖老但維護良好整修漂亮還有滿屋黑膠唱片與音響、她每晚回家喝杯小酒聽著音樂翩翩起舞自得其樂著...
然而這天，一位老建商帶了他剛從美國讀完 MBA回國一展長才的孫子來，原來這老建商早已經說服整棟樓住戶出賣產權了、唯 Clara不動如山一直不簽；Clara 其實幾年下來已對他們和顏悅色禮貌婉拒很久了，但這次一拒再拒打死不退、甚至像小孩子般從門縫底下塞合約書、塞了又退退了再塞 XD 終於發現這建商金童勢在必得！於是過去沒有的各種怪事紛至沓來：有人來這拍照、有人來這討論、房屋外觀被重漆、自己要漆回來還要吃官司、公寓處處出現公設工程、陌生工人越來越多、樓上被出租開黑人宗教聚會、雜交派對叫床音樂俱大聲、派對動物還在樓梯間留下人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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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更事小、人心變遷事大
這女主角江湖人稱 "Dona Clara" 是獨立強悍絕不哭哭啼啼的！她一開始還自以為我行正坐直法律保障、你凶神惡煞鬼影幢幢我面色不改，更自恃我有禮樂自然靜心、你潑糞撒尿噪音叫床我不改其志。但很快，她發現連自己最珍視的人情與社會紐帶也被影響了：有過去老鄰居已簽字遷出者，老人不適應新環境已死、兒子都怪 Clara沒簽字害他們沒領到補償住到新屋；連 Clara自己女兒也被遊說來勸媽媽、建商出價遠高於市價令這單親育兒的 40 歲女兒好心動、希望媽媽就簽一簽吧一切都會好；就算事不關己的兒子們，也覺得媽媽您老獨居在這衰敗公寓是委屈了您...
這當中，昔日鄰友反目成仇攻擊釘子戶我們都懂，最令人唏噓的還是槍口向內的女兒，令人心碎更令人玩味。耳聽 Clara了然於胸道「妳在意的就是錢吧」，這女兒欲哭無淚又倔強隱忍，我們知道正如她說「單親很辛苦、媽您也知道」真為生活崩潰了；但再聽 Clara富而大器地說道「錢不重要，要多少錢媽有的是隨時給妳」我們又眉頭一皺，原來經濟發展日換星移上下兩代的口袋深度差距這麼大？看來，本片要談的不只是一個黑心建商暴力都更巧取豪奪的驚悚故事，它更想談一個時代變遷的眼淚：巴西變了、城市變了、海濱變了、公寓變了、連經濟社會與人心統統變了嗎？
若以一部好萊塢正邪對幹驚悚片來說，此片的確是有點拉拉雜雜地沒有重點，啊重點不就建商惡行主角受害毅然奮起挺身對戰嗎？那也許是好萊塢片的重點，但這巴西費侯片硬是花了好多篇幅去談了 Clara的背景，共分為三章：(1)「Clara的新髮型」談過去 1981 的家族風華、(2)「Clara之愛」鉅細靡遺拍了她今日樂在其中的每段人際關係、(3)「Clara的癌症」則談了這麼一個人生圓滿的 Clara所面對的「蠶食鯨吞」癌細胞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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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瓶老公寓、就是水瓶老女人
為什麼談 1981 過去線？除了交代 Clara的過去背景外，我個人覺得最重要的是談「今昔對比」。首先，是這間「水瓶座公寓」的今昔：當年 1980s巴西還是獨裁的末年，但經濟成長人人有希望、海濱中產青年遊人如織、漂亮的古董車一字排開、Clara 一家更是富裕的中產家庭、住在這當時看來高層又時髦的三層海景公寓大樓二樓... 但誰知，過個三十年左右，這海灘已經不再時髦、周遭景觀規劃變破碎、設施維護OK但外觀雜亂、過去的底層海景公寓一間間拆、數十層高的海景大樓一棟棟蓋... 當年人人稱羨的低層海景公寓、如今已成所謂「窳陋破舊」的都更標的了！
人人都喜新厭舊放棄這落後公寓了、覺得賣掉重新開發錢可賺飽飽，只剩 Clara仍把它當個寶、覺得它只是舊一點明明結構健康良好、如有什麼小缺陷做點小工程又煥然一新、這和錢無關而是伴隨我們家族長大充滿回憶的地方呀。在此，本片在「都更迫遷」的居住正義之外，亦加上了歷史保存的關懷，而且訴求的不是什麼經典建築的歷史建物專業保存，而是一方面關心記憶地景一方面以建築喻人：一棟舊有的建築物，曾陪伴我們生活但日漸遠離、曾經光鮮風華而今退流行、它曾經磨損破敗但亦經呵護修補、它看似過時其實仍生生不息... 這，不就是現代社會中的老人嗎？
本片一直有人給這「水瓶座公寓」貼上老舊破敗不合時宜的標籤、也一直有人給 Clara貼上「被棄老婦獨居危樓」的標籤，殊不知由近身拍攝的 Clara生活來看、她可是名利雙收桃李滿堂黃金單身自得其樂呢！Clara 明明很健康、甚至比年輕人更有活力、跳起舞唱起歌比年輕正妹還搶眼迷人！但 Clara這麼圓滿的今日現狀，也是經過痛苦與修補的：1981年輕線，說明她經歷了乳癌、家庭經歷了難關、但家人胼手胝足陪伴治療切除一乳過難關。看這少一乳的女子生活如此精彩、正如曾破損修補的老建物仍如此迷人，為何有人看到「修補」與「義乳」就忙貼上「殘破」標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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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淑女依舊，世界卻變了
真有點殘酷，Clara 在社會人見人愛是個老淑女、在情場風情萬種是個萬人迷，但每當和男人進展到脫衣打炮這步時、就要考驗對方如何面對「義乳」這修補足跡。很遺憾，大部分男人還是秒軟，他們想要的就是從出生至今完好無缺「像新的一樣」、正如社會想住房子就要住最新技術蓋出的新屋般，難怪這社會一直陷入拆了又蓋蓋了又拆的「拆除重建」式都更，完全忘記「整建復新」也是都更選項之一還更永續。總之，儘管 Clara這老淑女如這棟公寓般從年輕到老始終如一，她周遭的社會與公寓周遭的環境卻已變了。由此，我們發現此片安排 1981 & 2010s 的另一個對比：
這對比，關於家庭也關於社會的變遷，具體的比較關於「老女人如何走向終點」：1981年當她年輕時，主戲就在一場給她姑姑 Lucia的祝壽，代入她視角的鏡頭就一直在傾慕著姑姑這歷經風霜（巴西的威權時代與抵抗運動）但苦盡甘來終得圓滿的老女人、珍惜著姑姑桃李滿堂在這美好公寓齊聚一堂的時刻、可能也暗暗夢想著有天我老了也要這樣子？而今輪到 Clara自己變老後呢，這一路也經歷過風霜、但也克服困難得到圓滿、也桃李滿堂了，但怎麼屬於 Clara的晚年就有點冷清呢？她是自得其樂沒在怕什麼孤獨的，心已冷清的並不是她、反倒是她周遭的其他人與這社會。
電影拍了許多她的小輩戲，三位子女生活還過得去但已和媽媽漸遠，過往那種大家族大聚會如今只剩偶爾的兄弟姐妹省親小聚會；子女們不像當年 1980s青年樂觀熱情了，反而人人收入也沒以前高、面對柴米油鹽與不太有希望的未來鬱鬱寡歡著，其中最撐不下去的女兒向金錢低頭卻又自責、總是先跟媽媽吵架再求媽媽抱抱原諒她。子輩們，還是她那仍在當學生談戀愛的姪兒比較自由奔放、每每看她這「姑姑」出來約會令她想起自己以前傾慕姑姑的時光，她欣慰地看著這仍有活力的年輕姪兒與他可愛女友時、也不禁憂愁著這樣自由寬心不計財富珍惜人情的本心能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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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已罹癌？禮失求諸野
於是，一場 Clara帶著姪兒小倆口的沙灘散步戲，畫龍點睛告訴我們「此城沙灘和里約一樣，同一條沙灘某個界線這邊就是富人區、那邊就是貧民區」；而她要帶富裕姪兒與其富裕女友去看的，竟是曾在三十多年前令她嚮往又懷念、而今在富人區再也看不見、卻在貧民區仍生生不息的老人祝壽大派對！這是 Clara的廚娘在她自家過壽，沒什麼豪華的東西就自製小點心小蛋糕、大家穿得多彩漂亮不分老幼貧富通通來同歡... 回想片頭的三十多年前時髦住宅大壽宴、看著如今貧民區簡單拼湊大壽宴，難道巴西愛與人情的初心在資產富人區已消失、反而在貧民區仍能禮失求諸野？
看這段貧民區大家穿著花花綠綠的熱鬧壽宴，突然《水瓶女人心》和費侯下片《殺戮荒村》的風情接近了起來：一路向前衝的富裕文明已迷失墮落、反而拼拼湊湊的邊緣社會成就了豐富熱情的異質地方！於此，《水瓶女人心》這片從 Clara個人的今昔人生、談到了一棟老公寓的今昔命運、更擴大到了巴西社會的今昔轉變，三個層次互相呼應令人觸目驚心呀！這多層次交疊呼應、任何細節均有微言大義的用心，是我喜歡《水》片遠甚於《殺》片的關鍵。此片拍建商的都更暴力還是其次、拍象徵女主夢想的「Clara 的新髮型」與介紹女主社會人情的「Clara 之愛」才是真主軸！
而到末章「Clara 的癌症」又要畫下什麼句點呢？她的乳癌不是三十多年前切除一乳後就痊癒了嗎？此片尖銳之處也許就在這裡了：真正恐怖的癌細胞，才不是什麼人的病痛與建築物的破損，那都是可以努力補救起來再次容光煥發的；當代巴西把這美麗社會給步步啃食的癌細胞，就是巧取豪奪圈地迫遷蠶食鯨吞的建商都更、以及背後發展掛帥忘卻道德唯錢是問的資本主義開發力量！故事又說回驚悚線的「都更風雲」了，本片被圈地迫遷的「水瓶女人」Clara 面對建商下代的留美 MBA嗜血金童、會像《殺戮荒村》那樣生死存亡不共戴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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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這個結局雷，我就不爆了，推薦大家自己上 Netflix看看，我只能說它和《殺戮荒村》一樣有種不屈的驕傲、而那震撼張力我還覺得猶勝《殺》片一截呢！而且這場結局採用的意象真是匠心獨具，不但兼具寫實與象徵意義總結了全片，甚至它的視覺形象本身也可愛得令人莞爾 XD 這是我第二次看費侯片，我覺得算是傳統商業手法令人入口即化、故事主軸清楚世界觀宏大、議題重要探討深入且貫串每一時刻細節的優作！此片拍攝的巴西第五大城 Recife 是費侯的老家，我猜應該有他多年累積的知識洞見以及愛與關懷？看得出來比前進偏鄉的《殺》片得心應手得多了。
另外，比起《殺》片是群戲多主角一直換視角，《水》片清清楚楚聚焦單主角 Clara一人的夢想感情生活與困境、更從她向外擴散看見地景與社會變遷，令人比看《殺》片更容易投入。而且老女明星 Sônia Braga 年逾 65 仍聰慧靈活風情萬種充滿成熟之美，看著自信迷人做自己的她、回頭看看我們這代埋首柴米油鹽與資本遊戲喘不過氣的年輕人，真令人不禁停下腳步問問自己怎麼了... 推薦大家不論有沒有看這週上映的《殺戮荒村》、或是看了後不管喜不喜歡、都值得上 Netflix看看這部費侯舊片《水瓶女人心》！聽說費侯還有另一舊片《鄰居的狗吠聲》？有空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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