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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京都少年如何成為好萊塢「梳妝魔術師」
文｜謝樹寬
日本電影特效師辻一弘（Kazuhiro Tsuji）以《最黑暗的時刻》拿下今天奧斯卡最佳梳化
獎，也是第一位獲得這個獎項的亞洲人。
辻一弘闖蕩美國近三十年，曾與多位好萊塢當紅影星合作，參與知名電影的化妝特效。不
過，他對好萊塢的片場生活難以適應，曾經一度「退休」，這次同意復出，負責打理新科
影帝蓋瑞歐德曼（Gary Oldman）的「邱吉爾」造型，全靠歐德曼的誠意相邀。
2016年，辻一弘收到了蓋瑞歐德曼的電子郵件。歐德曼説他需要在《最黑暗的時刻》變身
成邱吉爾，辻一弘則是他的化妝不二人選。歐德曼說得乾脆，如果他不能接，那我就不打
算演。
歐德曼說：「我會接這部戲，部分原因是找來了辻一弘 . . . 因為他是全世界唯一能搞
定的人。」
這項工作擺明是個大挑戰——蓋瑞歐德曼和邱吉爾兩人長得還真不像。辻一弘說，兩人「
臉部的比例，眼睛和鼻子嘴巴的位置」完全不一樣。「如果兩人外貌近似還容易一點，但
是兩人卻是完全相反。邱吉爾的眼睛有明顯的眼袋而且雙眼分開，蓋瑞的眼睛深邃而且雙
眼接近。」他很遺憾地說，這些都是不可能改變的事。電影的梳妝師有不少神奇技法，但
是終究得向顱面特徵上的極限低頭。
此外還有一個要考慮的因素：辻一弘曾經花了多年的時間想要脫離電影圈，因為他認為這
裡的工作環境有損生理健康。他如今好不容易斷了與好萊塢的牽扯，專注從事藝術創作，
但是歐德曼卻想把他在拉回來。「這和談情感有點像」辻一弘笑著說：「讓我覺得自己像
花心的負心漢。」
辻一弘內心經歷一番掙扎盤算。歐德曼找他合作實屬榮幸。飾演邱吉爾也一直是歐德曼的
心願，早在多年之前，另一部邱吉爾傳記電影傳言要開拍時，他也曾經與辻一弘討論過。
辻一弘想過，如果這次他拒絕了，歐德曼可能再也沒有機會。或者，歐德曼可能找其他的
化妝師，而他們可能把任務搞砸。
辻一弘同意復出，也和他自己投身電影的初心有關：在日本的少年時代，他在電影雜誌《
Fangoria》看到了傳奇的化妝大師迪克史密斯（Dick Smith），透過特效技巧，把哈爾霍
爾布魯克（Hal Holbrook）變身成了林肯。他說：「這是我這輩子最想做的工作，但是很
少有機會。」現在，機會來了。
生長在日本京都的辻一弘，童年並不快樂。據他的說法，父親酗酒、母親施虐。他許多時
間是一個人獨處，繪畫、雕刻、和捕捉昆蟲。他說「京都是個奇怪的地方，人們會假裝『
噢，我們沒問題！』但私底下問題一大堆。我為此感到很困惑，有段時間很難信任別人。
」
他看過《Fangoria》裡的圖片之後，開始了自己特效化妝的實驗，使用黏土、泡沫乳膠、
牙科印模的石膏、和「任何我隨手能拿到的東西」當原料。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模特兒，把
自己化妝成林肯，或是其他老人。在實驗幾個月之後，他偶然在雜誌背後發現了迪克史密
斯的連絡信箱，這個日本的青少年開始了與好萊塢特效化妝大師的一段通信。辻一弘每次
回寄給他最新的實驗成果照片，而史密斯則回饋一些評論和建議。「他的建議是：外頭並
沒有什麼好的學校。最好的學校就是自己動手練習。」
因緣際會，史密斯因擔任黑澤清恐怖電影《甜蜜之家》的顧問而來到東京。他幫辻一弘在
梳化部門找到了工作，負責製作傷疤和屍體的特效化妝。辻一弘在《甜蜜之家》拍片過程
中結識了另一位年輕藝術家，後來曾負責阿凡達等電影特效的艾迪楊（Eddie Yang）。
這時的日本正是「失落的九零年代」，辻一弘離開了不景氣的電影產業，在代代木動畫學
院擔任化妝的兼任教師。而艾迪楊此時則是在史密斯的舊門生里克貝克（Rick Baker）的
公司工作，貝克因為《星際大戰》和《美國狼人在倫敦》等電影中出神入化的特效化妝技
巧而聲名大噪。
辻一弘打了電話給艾迪楊，希望他能幫忙找工作。里克貝克這時接下《MIB星際戰警》的
梳化工作需要招募新人，辻一弘得到了大力推薦。
《MIB星際戰警》成了辻一弘第一個重大突破。他幫助貝克製作了農夫埃德加（Vincent D
’Onfrio 飾演）的屍體，也就是入侵蟲族偽裝的外衣。在電影裡，艾德加的皮膚會像鬆
垮的布袋一樣逐漸四分五裂，它需要一定的柔軟度和透明度，所以一般電影的泡沫乳膠並
不適用。「大家都想找出新材料。」辻一弘說。
明膠（gelatin）較高溫就會破裂；聚氨酯橡膠（urethane rubber）會傷害皮膚；矽膠半
透明、有韌性、使用也較安全，但是它本身也有問題。因為矽膠只有兩類，硬矽膠（非常
硬，不會隨面部動作移動）和軟矽膠（幾乎像液體，支撐不住本身形狀）。辻一弘最後想
出了用一層薄薄的硬矽膠覆蓋軟矽膠的面具。「基本上像是一袋果凍」。結果成功了。當
蟲族寄生的「埃德加」面部扭曲時，他臉上的面具也隨著動作開始出現扭擰的表情。
辻一弘在《MIB星際戰警》還不能幫演員現場化妝，這要等到1999年艾迪墨菲演出的《傲
笑江湖》（Life）
他發現這個「升職」對他的人際互動的意義重大。通常沒有演員會喜歡枯坐在化妝椅上好
幾個鐘頭。在片場與演員互動的過程，甚至成了他生活中焦慮的來源，也成了他一度離開
好萊塢的原因。
喜劇明星金凱瑞拍攝《鬼靈精》（How the Grinch Stole Christmas）時大受折騰。他全
身上下被包在綠色道具服裡，場景的大量假雪常掉進他的道具隱形眼鏡。根據辻一弘的說
法，金凱瑞常把這種不滿發洩在劇組人員身上。
「我們一開始上妝，他對每個人就變得非常刻薄，在電影剛開拍時，化妝人員老是無法完
成工作。」他說：「兩個星期之後，我們才完成三天的拍攝進度，因為他會突然失蹤，再
出現時妝已經全部亂七八糟。我們什麼也不能拍。」（金凱瑞自己在《洛杉磯時報》的訪
問中曾說過，拍攝《鬼靈精》是「上了一堂禪學課」。）
某一天情況特別糟。「在化妝間裡他突然站起來，看著鏡子，指著他的下巴說：『這個顏
色跟你昨天上的不一樣。』我用的是和前一天同樣的顏料。他說『改過來！』好吧，我只
好把它『改』過來。每天情況大概就像這樣。」辻一弘和貝克與另一位製片討論這個情況
，最後他們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辻一弘會暫時離開一陣子，讓金凱瑞明白少了他會怎樣
。在躲了一個星期之後，金凱瑞打電話來了。辻一弘沒接，事後也沒回。接著導演也打電
話來了，留話說金凱瑞揚言要換人。
《鬼靈精》對辻一弘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之後他開始接受心理治療師的診療，也突然明
白幫人上妝實在是讓自己不開心的事。「我是內向的人，」他說：「我不喜歡在許多組人
之中工作。」梳化藝術家必須早上最早進片場、晚上最後離開。中間不斷需要重新修補上
妝，所以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是家常便飯。「『下一刻鐘會發生什麼事』的焦慮感——也
許演員會大暴走或是改變心意——始終存在著。」他不時在想：如果他可以選擇的話，絕
對不要老處在這種精神狀態。
他知道自己需要離開電影業。剛好迪克史密斯的八十大壽即將來到，辻一弘決定送給他這
位恩師一個真人兩倍大小、超現實的雕像當禮物。「我完成肖像之後拿給迪克看，他非常
感動，真的流下了眼淚。」突然之間，藝術創作似乎成了他生涯的另一個選項。
只不過，「我知道許多人抱怨電影業但是還是離不開，」辻一弘說：「我明白如此難以抽
身的原因何在。因為就某方面而言，它充滿保障。如果你很行，自然有工作會找上你，讓
你賺很多錢，很多東西都幫你準備好。如果你在電影圈工作，大家都會對你另眼相看。你
出門是搭商務艙、住好的飯店，這成了常態。」
於是他繼續留在好萊塢。他把提姆羅斯變成了《決戰猩球》裡的猴子。他為《班傑明的奇
幻旅程》製作了矽膠模型，讓CGI特效團隊後製出越活越回去的布萊德彼特。他告別電影
圈之前，最後代表作《迴路殺手》裡，則是把喬瑟夫高登李維「變」成了年輕的布魯斯威
利。
雖然他的化妝效果廣受讚揚，辻一弘自己似乎不那麼確定。「我會告訴他們，那個不行，
不可能做到。我回絕一次之後他們會再找上門。我說，既然你們願意付錢，我就來設計，
但不保證成品結果你們也能接受。」
最後，在多年醞釀之後，辻一弘終於在2011年鼓足了勇氣，決心離開電影圈，投入藝術創
作。他製作了一些他所敬仰的名人的巨大半身塑像：芙烈達卡蘿、達利、林肯。每個雕像
都有著類似的謎樣表情。「我小時候和家人相處有問題，我習慣不說話盯著人看，想知道
他們心裡想什麼。重點是，我想雕塑出某個結合許多不同情緒的瞬間。雕像不會動，但是
我總是嘗試雕刻出某個表情開始要動作的時刻。就像某件事正要開始發生的臨界點。」
「在電影圈，我們等待工作，當工作來了我們就可以夠活好一陣子，然後再接下一個工作
。不過，藝術的工作必須我來決定才能做出行動。這對我整個人生的概念是很大的啟發：
沒錯，這不容易，但是能掌控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對我非常的重要。我認為我的生活品
質改善了——也許不是在經濟上，而是在精神層面更好了。」
《迴路殺手》的特效化妝讓《最黑暗的時刻》的導演喬萊特大為折服。在預備拍攝時，在
歐德曼身上使用大量特效道具原本就在計劃之中。歐德曼說他「不想增胖六十磅搞壞我的
心臟和肝臟」。他透過共同友人茱麗葉蘭道（Juliet Landau）與辻一弘相識，巧合的是
，辻一弘的工作室就在歐德曼住家附近。
歐德曼在說服辻一弘重出江湖之後，導演與兩人花了半年時間測試化妝的效果。辻一弘很
快就理解過猶不及的道理。「因為蓋瑞的皮膚很有彈性，我們上了效果妝會影響他的表情
」，「蓋瑞是很棒的演員。他有很多細微的表情 . . . 我不希望被化妝抹殺掉。」
而且，用化妝改變面容有時也帶來額外的問題。以歐德曼和邱吉爾頭型差異為例，如果辻
一弘把歐德曼的臉變得更胖更圓，更貼近邱吉爾「嬰兒肥」那般的比例，可能會讓他的眼
睛顯得更小、更加靠近，反而造成反效果。
經過各種混搭、嘗試之後，他們終於找出了最佳效果的化妝組合。歐德曼的眼睛、額頭、
和嘴基本上沒有輔助的特效填充，讓他更容易透過表情展現演技。（眉毛則拔掉了一些，
讓他眼睛顯得更大一些。）兩頰、脖子和下巴則以化妝「增胖」，鼻子稍為加工以貼近邱
吉爾著名的「蒜頭鼻」（pug nose），同時也剃掉了歐德曼頭頂的頭髮，好讓假髮符合正
確的髮際線。
為了模仿邱吉爾年長者稀疏頭髮，假髮的材質選擇了最纖細的材料：嬰兒的頭髮。辻一弘
說因為嬰兒的頭髮特別纖細柔軟，最適合用在髮際線部位的頭髮，不過也因為它特別脆弱
，所以每十天辻一弘就需要製作一頂新假髮。
除了讓臉部增胖的填充物之外，最重要的是臉上的化妝，讓歐德曼臉上顯現像邱吉爾白皙
但因喝酒而泛紅的膚色。不過根據事前簽訂的合約，辻一弘並不須負責在片場為演員演出
前上妝的工作，也免除了這個工作帶給他的大量焦慮。「我明白了有辦法從事電影工作而
不讓自己壓力太大的方法。」辻一弘說：「只要我把測試化妝和設計的工作做好，我不需
要在現場待命。」
因此，如今辻一弘的所有工作，都是在他洛杉磯的工作室裡進行。導演喬萊特說：「他的
工作室就在市區的倉庫 . . . 他睡在那裡、吃在那裡、工作也在那裡。他為自己打造了
一個非比尋常的世界來做他自己的事。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專心一致的人。」
參考資料：Vulture，C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