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蘇菲亞柯波拉導演的 2017 年版《魅惑》The Beguiled，實在是有點點空虛感，原來說了這麼多，不過就是個眾女哈一男、愛不到就埋的故事呀？全片主題很單一，這單一的還比較像欲而不像情。回想 1971 舊片《牡丹花下》，那可是栩栩如生怵目驚心的美國南方哥德驚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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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的南北戰爭
也許問題就出在這兒：這題材很美國南方，而且還在南北戰爭期間，是北方州假解放黑奴之名遂行的經濟併吞，要毀滅南方棉花產業的經濟與社會基礎以保障北方州的工業化沒有競爭對手。可以說，南北戰爭就是北方州經濟殖民南方州的戰爭，摧毀南方州安身立命的一切，然後讓南方人與前黑奴一起去北方大城卑微打工。戰爭，奪走了南方男人、來了暴虐的北方士兵、甚至南方士兵也成為了野獸令女人草木皆兵... 這是南北戰爭後方女人的恐懼與不平；那今天來了一隻受傷的北方鮮肉落到我們手上，可以玩的情緒千絲萬縷呀！
但《魅惑》像是一座空中樓閣，不論在角色配置上、演員演出上、美術設計上、甚至在戲份安排上，都完全沒有表現這「南方女人」的忍辱負重與愛恨情仇，而像一個架空的一般性戰時大宅，有個敵人男人來了，姐妹們左看右看心花怒放「敵人也不是惡魔嘛」 XD 。結果「情慾」就變成所有脈絡全部切斷的架空故事中唯一的主題（唉，又是情慾）。然而，好像光談情慾與擦槍走火的殺機，就可以談完一整片還給柯波拉拿到坎城最佳導演？就可以讓西方影評讚不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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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菲古堡第七號
有個外國部落客文章倒是點醒我一個靈感：蘇菲亞柯波拉還在拍她的「城堡公主」片，從《愛情不用翻譯》到《凡爾賽拜金女》到今年的《魅惑》都一樣！總是有個光鮮華麗的古堡好生活，裡面的公主表面行禮如儀內心枯槁扭曲，然後城堡外的大世界傾頹、公主假裝沒事的外衣也將褪下（露出醜的還是美的就不一定）。仔細看看不只這幾片，柯波拉根本每一部長片全都在拍她的「蘇菲古堡」。
1999 The Virgin Suicides 五姊妹中產大宅，底特律泡沫
2003 Lost in Translation 外商貴婦豪華旅館，東京泡沫
2006 Marie Antoinette 法國皇后城堡，法蘭西王國泡沫
2010 Somewhere 電影明星城堡旅館（我沒看過，有泡沫嗎？）
2013 The Bling Ring 富家千金比佛利山，生活親情泡沫
2015 A very Murray Christmas 電影明星豪華旅館（我沒看過，有泡沫嗎？）
2017 The Beguiled 南方貴族學校，美國內戰泡沫
老實說，就算是 1971 年的《牡丹花下》不也是一個城堡嗎？同樣是南北戰爭的南方女性電影， 2014 年的《無人看護》也是苦苦堅守一個城堡呀。不過這些都是冷峻的防衛城堡 fortress ，蘇菲城堡則要是華麗的貴族大宅 chateau，是夢幻的、要走公主風的、甚至還很愛講法語的。蘇菲古堡的天真公主們一定要外表完美無邪，然後從完美中慢慢揭露內裡不為人道的空虛，然後看空虛的心會走出什麼結果。
於是，本片的城堡乾淨、衣服乾淨、階級衝突乾淨，連黑奴角色都取消了專心談情慾；沒了黑奴，別說黑奴與北方士兵和南方主人們的敵我糾葛直接被本片捨棄，更讓本片女子學校這間大宅的「樓下」後勤付之闕如。物資都不知道哪來的、種田打獵砍柴炊飯都不知是誰做的，把南方州被海上封鎖的困頓史實視而不見。
當然，本片說「黑奴都跑走了」也不是沒有給個歷史考據的理由，把 1971 版的 1863 密西西比州改到 1864 維吉尼亞州，而且還選在蟲鳴鳥叫的「夏天」，歷史背景應該就是 1864 年五六月的 Overland Campaign。當然本片幾乎是不談戰爭的，這個設定並非積極找議題而是消極地為減少議題找正當理由罷了。
沒有黑奴做工，就要觀眾相信是七個師生互助合作自力更生好了，本片的女孩勞動是毫無重量的，不是艱苦求生而更像今日有錢人的生機體驗夏令營，打水只想著玩水、採香菇無憂無慮更像在森林散步追蝴蝶；女孩們的衣著面容與身段更保持大小姐的一塵不染，言語間無憂無慮「媽媽把我送來這，說這裡吃得更好更安全」。勞動對女孩來說不像艱苦求生，而更像是「基督教道德」的服務學分，女孩們像今日上服務課的大學生個個做得懶洋洋地、好無聊只想出去追蝴蝶、幻想著有個男生帶我走。
典型夢幻的蘇菲古堡，第七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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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蠢欲動的夏日午后
以南北戰爭片來說，本片已經不是不及格而是主動交白卷，而且考卷背後還畫滿了自己的漫畫 XD 那給 0分之餘也許還是值得看看這漫畫畫了什麼。這部「蘇菲古堡第七號」雖然故事很簡單、沒什麼脈絡、還真像是國中生課堂或考試無聊時畫的漫畫，但這漫畫也是很認真的。正如國中生沒什麼深度故事卻在他著迷的造型筆觸上精雕細琢，蘇菲的夢幻古堡就算沒深度也是有其細心而精巧的美感。
從第一幕，小女孩像林中漫步般走過森林隧道採香菇，生活無憂無慮只是窮極無聊，這片那「天真女孩不安於室」的基調就很清楚了；然後這棟只拍了立面、陽台與室內的大宅，半隱半顯地矗立在林間，總是讓陽光從鏡頭前方穿越樹葉、大宅只有背光輪廓看不太清楚、樹葉下的空地倒是塵土與蚊蟲漂遊；音景上，有點像《刺客聶隱娘》那唐代的夏日般，本片收了一大堆森林間自然的蟲鳴鳥叫，卻用極少的配樂，音樂幾乎只有女孩們那生澀的歌聲與初學的小提琴，卻是平日忍久了自然環境音後按捺不住的自我展現。
今年七八月之交的台灣超熱，看這片真令人心有戚戚，很容易感受到女孩們儘管豐衣足食無憂無慮（夢幻古堡基本設定，必須犧牲南北戰爭歷史感）卻既是燥熱又是躁動的青春。然而學校是要規訓壓抑的，從書香世家拿來自我區隔為上流社會的法文開始，電影還很直白地 "Je suis une femme; nous sommes des femmes"挑明身為女人如何被儀禮束縛、又如何按捺不住基本的女人心性。小演員也許還乖乖不吭聲，艾兒芬寧倒是負責用國中生上課的趴姿代言了。
語言的使用，在本片也是極簡，表達躁動都靠日常生活走動做事情、都靠那一天比一天燥熱的夏日景觀，然後把這些側寫時間拉長也讓觀眾體驗一下躁動不耐 XD 而語言一出，往往都不是自然對話而是很工整的設計，是要一兩句話傳達壓抑與蠢動的，在老師校長是精要提點各種基督教美德與本分、在學生是精要地見縫插針丟出小挑戰，而在那場男人終於上桌人人盛裝勾引的晚宴上，學生們一人一句接力邀功「這是我做的、這是我做的、那則是我做的... 」，台詞設計的斧鑿痕跡明顯到這種地步時，反而該來欣賞斧鑿的美感了 XD
這樣看下來，本片是 2017 電影居然還比 1971 膽小保守很多，不論偷吃調情還是斷腿都沒有直接拍而都僅止於暗示，這樣子的保守壓抑倒也可以當一種有意的處理而欣賞。在這種禁忌誘惑電影裡，最臉紅心跳的居然不是任何人的肉體，而是一顆顆扭扣崩落的聲音，竟也成為一種只能想像不能明說的禁忌性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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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暑假的出軌
原著與 1971 年版中，一個從天而降的受傷下士，除了當少女懷春的對象外，更可以是勾起南北戰爭各種愛恨情仇的引子；一場七女吃一男的爭鋒吃醋小風暴，更是戰爭下人心惶惶面對的道德挑戰。不過既然稍稍挪移了時代與地點、拔掉了黑奴與蓄奴議題、甚至來訪的軍人各個彬彬有禮吃完飯就走人毫無危機感 XD 這麼一來這部電影就像一個暑假小風暴，對艾兒芬寧來說像是空蕩校園的暑期重修班、對小演員們來說更像是爸媽丟著不管的暑期安親班。
不過平凡的暑假還是可以發生很多事，就像鄺裕民他們「什麼時候殺個漢奸？暑假都快過完了」，然後不小心闖出禍來大家只是 "Oops" 一聲趕快擦擦屁股當沒發生，等著開學後若無其事返校道聲老師好。這個暑假就是邂逅了一個的加入暑修的外校或轉學男生，不論主任老師還是五個女學生都忍不住想吃，紛紛出借筆記噓寒問暖帶逛校園，激勵死氣沈沈的女孩兒們各個打扮得容光煥發活力四射。然而玩火玩大了勾起男同學黑暗面，女生們也不想負什麼責任只希望爸媽和全校別發現，趕快在暑假結束前把這段出軌日記埋藏起來。
本片埋完下士後的最後一個鏡頭，從城堡遠景帶到七位女子，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故事居然就這樣結束了？也許就是這樣吧？七個女子只想當沒發生然後整整衣服重回日常生活，至少這最後一鏡給我的感覺是這樣，那些平靜冷漠的臉上有沒有任何悔恨或罪咎跟著一生呢？理論上當然是有但她們的演出讓我感覺沒有。不論是哪種，都是你我熟知的暑假心態，再過一個月我們就懂了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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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殖民灘頭堡
說這麼多，這部片我還是只能給個 [普雷] 。誰叫 1966 小說在前 1971 電影在前，它的故事設計本來就是要好好呼應南北戰爭而不是青春暑假的；要把它改成青春暑假小故事並非不可，但相容嗎？刪去蓄奴議題我可以接受、刪去野獸軍人破門強暴的危機感我也可接受，不過去除黑奴後架空了大宅後勤、又沒找其他下人遞補，令這座無憂無慮的夢幻古堡缺乏寫實基礎，使得女孩們的天真公主姿態流於虛幻，這樣的處理也實在有點不負責任。
正如許多世界明星建築師，在世界自然與文化脈絡各異的異質城市，把個人商標一個個複製貼上，電影界一樣有許多風格強烈的明星導演，用同一套個人風格切入多元題材，譬如昆丁拍什麼故事都像昆丁、伍迪拍什麼社會都是伍迪。當然多元題材放在面前請求大導以獨特洞見給予新解，常常是好事，但並非所有題材都能相容的。
此前我最討厭的就是《黑天鵝》，扭曲一個不切題的芭蕾世界來成就 Darren Aronofsky 的偏執電影夢；這回《魅惑》則是扭曲一個不切題的南北戰爭南方農莊社會，成就 Sofia Coppola心心念念的城堡公主電影夢。如果南北戰爭算是一種複製北方工業強勢貼上南方農莊的經濟殖民，這部《魅惑》是否也算是一種複製北方公主身體強勢貼上南方大宅的電影殖民呢？
讓我們繼續期待蘇菲古堡第八號！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BoLK5z_F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