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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面容卻是一種詭異的安詳，令整座墳場圍繞不同尋常的氣息。
傳統的木樁穿刺從股間刺入，一路避開脊椎，從軀幹穿出，目的是為了將受刑人串在上頭
，感受血液流盡，身體隨著地心引力下滑的苦痛，慢慢品味自己的生命一點一滴消失的恐
懼。但當胸穿過就不是了，死的比較快是沒錯，過程中的痛楚不會少到哪去——至少受刑
者不會露出如此的安詳表情。
姜羽暉走到少女的面前。
少女看上去是台灣島上的原住民，至於是哪一族，憑藉少女的衣服，姜羽暉還真認不出來
。同樣的，姜羽暉亦不明白，將她拉進來這個地方的魔物，究竟要給她看的是什麼。
姜羽暉繞著木樁，若有所思的轉了一圈。
究竟是試探，又或是要將她困在這裡，好向北城隍豎立威脅？她一時半會想不明白，乾脆
繞到少女前方，盯著人家的臉猛瞧。
忽然間，在她身後的墳墓堆裡有了動靜。
有人低呼一聲，然後是壓抑的喃喃低語。姜羽暉腳下一動，改往聲音的方向走去。
她越過幾個墓碑，在陰暗的環境中見到一個輪廓。
她眨了眨眼，心下有了幾個猜測，只差在不曉得究竟猜的對或不對。她走到人影面前，慢
慢蹲下身，憑藉模糊的光源看清對方的長相。
是楊懷瑾。
他滿臉鬍渣，神色茫然，嘴裡喃喃唸道：「怎麼會……不應該啊！怎麼會這樣……不、不
，不可能的——」
姜羽暉回頭看下木樁上的少女，皺了眉頭。
「不可能？」姜羽暉問道，「什麼東西不可能？」
楊懷瑾抬起頭。他的精神似乎有些崩潰，失控的抓住姜羽暉的手腕。
「這不可能啊——！她在這裡那麼久了，還有山靈的庇佑，不可能會被邪魔殺了，還被掛
在這裡示眾——」
——當然不可能，姜羽暉沉默的想。她垂下眼簾，看著楊懷瑾抓著她的那隻手。忽然間，
那隻手在她眼前變形：指骨拉長，肌肉亦跟著扭曲，成了一隻指節分明修長的手。
姜羽暉心下覺得不妙。她慢慢抬起頭，楊懷瑾的改變從手蔓延至全身：他的身形被拉長，
肌理也變得更加結實。她的目光頓了頓，最後落在楊懷瑾的臉上。
果不其然，楊懷瑾的面容幻化成白曜的臉孔。
白曜有些愣神，又或者，他沒有料想到自己竟然抓著姜羽暉的手。他飛快甩掉姜羽暉的手
，眉眼扭曲了那麼一下，最後擠出一個字：「你——」
姜羽暉漠然的看著他。
周遭的墳不知何時消失了，就連遠方串在木樁上的少女同樣的也不見了，在他們四周只有
不斷往外拓展的泥地。
一切彷彿都沉寂了，整個環境裡只有他們一人一蛇互相對望，即使白曜不是非常的歡迎她
。
「只有一次。」姜羽暉輕聲說。她用另一隻手摸了摸白曜的臉，再次說道，「只有這麼一
次。」
白曜向後退了點距離，遠離姜羽暉的動作。他嫌惡的看著姜羽暉，彷彿看著什麼令人憎惡
的東西。
姜羽暉嘆口氣，一臉平靜的說道：「我倒是希望他真的恨我。」隨即又自嘲的笑了笑，「
不過他要真是這樣恨死我的話，我大概也受不了。」
「你還知道我恨你。」白曜被姜羽暉一激，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扭曲，嘴上說的話也不如
平時的溫潤：「我恨不得把毒液注入你的身體，看你在我面前僵直不動——」
「你捨不得的。」姜羽暉打斷未完的話。她堅定地看著白曜，再次覆述，「你捨不得的。
就憑我把我的心臟當做魂引，你捨不得讓我死在你的面前。」
她的話令眼前的尖吻蝮面目猙獰的變回原形，朝姜羽暉直撲而去。白曜的毒牙從來都不是
鬧著玩的，不然韓愈也不會寫一篇捕蛇者說來形容這些異蛇的毒性，就算這個白曜不是真
的，姜羽暉也不想冒任何風險。
姜羽暉急急後退，沒來得及把蹲姿彈成站姿，白曜已經纏上她的脖子，將她帶倒在地。
白曜沒有選擇使用毒牙，而是像條蟒蛇一樣的鎖死她的脖子。眼看自己出氣多入氣少，姜
羽暉扒拉著白曜的身軀，使勁要把尖吻蝮從她的脖頸間弄下。
憤恨的嘶嘶聲響在她的耳邊，姜羽暉一路又掐又捏的抓到白曜的七吋，毫不憐惜的用勁使
力。
白曜當真是痛瘋了。他疼的僵直身體，下一瞬拼命甩著頭，抓狂的要咬死姜羽暉。
好在姜羽暉早料到他的反應，朝七吋動手的同時，另一手則在白曜的後方做足準備，防他
瘋咬這一手。她掐著白曜的下頷，頂著白曜死命扭動掙扎的身軀，一人一蛇在地上扭做一
團，看著倒像老練的獵人與獵物之間的持久拉鋸。
他們的爭鬥並未持續太久，白曜的尾巴甩了過來，砸的姜羽暉眼冒金星。不待她做出任何
反應，凶器般的尾巴已經拴住她的四肢，將她牢牢的釘在地上。
天色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瀰漫詭異色澤的紅光瀰漫在天際。新月帶著不詳的氣息，人們
哭號哀恨的聲音隨著陣陣水流自她身周流過。
有好一瞬間，姜羽暉壓根做不出任何的反應。人們的過往與放大無數的愛恨嗔癡隨著幾乎
要淹沒她的水流，侵入她的心中。那不是她的情緒，不是她的過往，卻在她的識海中來回
沖刷著她的記憶。
隱隱約約，她只知道那些不是屬於她的記憶，但她——她又是誰？
她茫然的躺在地上，看著天邊的那一抹月亮，不斷的重複詢問自己，她究竟是誰呢？這裡
又是什麼地方？
她下意識的反感這個地方，同樣的，那個人對這裡也沒什麼良好的印象——對了，那個人
又是誰？為什麼她會那麼的熟悉，知道還有那麼一個人的存在？
疑惑才剛升起，另一個滔天恨意的過往立刻佔據她的思考。那是一個被誅族的經歷，只因
為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父母妻小盡在她的面前被人以慘無人道的方式屠戮，她差一點跟
著當事人一起喊出生生世世不得好死的詛咒。
然後，她聽見了一個男人嘆息的聲音。
那個人在她耳邊唉了幾聲，哼斥哼斥的說道，「我從來都沒喜歡過這個地方。」
「我知道。」她下意識的喃喃低語，「我同樣也不喜歡這個地方。」
「所以，」男人溫柔的蓋上她的眼睛，「好好的睡上一覺吧。」
她的視野落入一片黑暗。
她眨了眨眼睛，眼瞼上扎扎實實的觸感令她感到放心。就這麼睡過去吧，她想，反正有那
個人在，一切都沒什麼好擔心的。
沒什麼事好擔心的。
※※
女孩閉上眼睛。
那一瞬間，龐大的霧氣席捲了她的身驅，吞沒了她的身影。待到霧氣散盡，躺在那兒的是
一位衣衫襤褸的男人，他怡然自得的哼著走音小調，彷彿那些黃泉水夾帶的不是什麼哀恨
嗔癡的記憶，而是滾滾的紅塵水。
他哼了一會歌，末了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那裡看著我很久了。」
有人踏過潺潺流水，越過紅影翻飛的霧氣，來到男人附近。他轉頭打量四周，開口道：「
原來這就是無間地獄。久聞無間地獄的大名，沒想到竟然能在看著不起眼的人類過往裡見
到。讓吾猜猜，汝究竟犯了什麼錯，被那些沒心沒肺的閻王判進無間地獄？」
男人坐起身子，九天玄鐵製成的鐵鍊在他身後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偏過頭，看向來人，張
狂又肆意的笑容綻放在他的臉上。
「我道是什麼東西，原來只是一隻名不見經傳的魔物在這裡搗亂。」
魔物冷笑一聲，「汝也只能在這裡逞逞口舌罷了。莫要忘了，汝現在身處吾建置的幻境裡
，汝能否脫身，憑的是吾一時的好惡。」
男人挑眉，彷彿對魔物的發言抱持懷疑，「就像外面那個昏迷不醒的男人一樣？」
「當然不。」魔物說，他忽然貼近男人的面前，用著低沉的、對待可憐的小動物那般的嗓
音說道，「吾不過是對他下了點暗示，然後在他的夢境裡實現那些事情——從頭到尾可都
跟幻境無關。」
「是麼……」男人點了點頭，惋惜的說道，「可惜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恕我不奉陪了。」
他笑嘻嘻的對著魔物眨了眨眼。天邊的血月受到虛無的侵蝕，漸漸彎成一抹勾住蒼穹的弦
月；地上嶙峋的山石受到無名之力的撼動，轟隆隆崩落在他們的周遭。
魔物離開男人幾步。他看著周遭不斷變化的環境，失聲道：「汝——」
「我什麼？」男人眨著眼睛，特純良特無辜的問道。
「這裡是吾的幻境。」
「啊！」男人若有所思的點頭，「這裡是你的幻境沒錯。但你在拉我們進來的時候，我們
在外面又包了一層我們的幻境，所以——」他雙手大張，彷彿在擁抱整個世界，「某種層
面上來說，這裡是我的幻境。」
空間的邊緣被蠶食出一片光亮，刺目的白光從那兒落入陰暗幽閉的世界，和無間地獄裡的
森然詭譎成了格格不入的對比。男人仰頭看向幻境的破口，許久，他方才轉頭看向魔物。
他的眼睛已然成了攝人心魂的豔紅。
「汝不是人類。」魔物肯定的說道。
男人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用著那雙顏色漂亮的眼睛饒有興趣的看著魔物，然後揮手做
出道別的手勢。
空間傳來一陣天搖地動，魔物差點沒有站穩。那是幻境崩塌的前兆，男人卻只是好整以暇
地坐在原地，看著魔物狼狽的反應。
「汝是——」魔物倒吸口氣，他怔愣的看著男人，不敢置信的把最後一個字說出口，「魘
。」
男人朝他送出一個飛吻。於此同時，幻境正式的崩塌殆盡。
※※
白曜站在床尾。姜羽暉已經一動也不動的抓著楊懷瑾的手好一會了，久到他自己也覺得不
太尋常。他不管姜羽暉先前的交代——姜羽暉的功力都剩不到二成了，真要說起來，他還
是比姜羽暉更能壓得住場面——離開床尾，朝姜羽暉走去。就在那一瞬間，姜羽暉座下的
椅子歪了。
他愣了一下，沒有伸手去扶，姜羽暉也不需要他去扶。
然後，病房裡「碰！」的一聲，接下來是姜羽暉的呻吟。白曜蹲下身，被姜羽暉一把握住
手腕。
姜羽暉雙眼亮晶晶的看著他，看到白曜都覺得不合時宜——在病房裡，尤其還在不熟的人
面前，姜羽暉到底在發什麼瘋？
很明顯的，姜羽暉確實還在發瘋。她拉了白曜一把，猛地把人抱住，然後心滿意足的感嘆
：「還是真的好。」
「到底怎麼了？」
「幻境。」姜羽暉說，她立刻從白曜身上起來，把地上的椅子扶正，「馬的，要不是我被
拖進去的時候留了一個心眼，現在大概只能用比較簡單一點的辦法把幻境撬開了。」
所謂的簡單一點的辦法就是粗暴的辦法。解開幻境最基本的辦法就是體認到幻境與現實的
差異，更快速一點的辦法就是在幻境中建立與現實的連結，或者是乾脆破壞整個幻境。後
者是最為困難且最為麻煩的，只要當事人實力足以輾壓幻境主人，卻是毫無疑問的簡單粗
暴。
一般的幻境困不住姜羽暉，畢竟她老人家是以幻境和夢境間的虛實起家的，從來只有她坑
過別人，白曜倒還沒聽過哪個人能成功困住姜羽暉。
至於那張傾倒的椅子，只是姜羽暉順手追加上的保險罷了，為的是確認自己真的回到現實
，就算沒有，椅子倒掉、軀體摔在地上的疼痛也足夠姜羽暉找到幻境的問題。
比起那些姜羽暉可能會胡來的內容，白曜倒還比較關心姜羽暉究竟在幻境裡看到什麼。幻
境的內容通常不是展現當事人最恐懼的事物，要不就是當事人心之所向的妄念，了無新意
但往往有用。
「去北投。」姜羽暉說，她看了看床上的楊懷瑾，想了想繼續說道：「楊懷瑾確實是魔怔
了，他被困在魔物暗示給他的夢境裡面。」
「你認為魔在北投？」
「不。」姜羽暉回答，「我在幻境裡看到北投的巫女。有鑑於楊懷瑾的背景，我認為，我
們應該先去一趟北投。」
※※
說是要去北投勘查，等到姜羽暉和白曜下捷運的時候，他們還真有些不曉得要往哪個方向
走。
山下滿滿的都是溫泉旅館，山上則是陽明山。姜羽暉一邊滑著估狗的圖，一邊對白曜說：
「你知道陽明山上有著令人感興趣的東西嗎？」
「我知道。」白曜回答，「我想應該是陽明山的山靈。陽明山的山靈有些低調，就連我也
不曾在山頭上見過，只能感覺到祂的存在。」
結果他們跟著觀光客在山腳下晃了一圈，地熱谷和硫磺谷都去過了，姜羽暉卻是摸著下巴
，說句：「不對。」
但是再往上已經是陽明山的範圍了，楊懷瑾鎮著北投的瘴氣，總不會連陽明山上的一起鎮
——吧？
想著想著，姜羽暉不由得往陽明山上的方向多看幾眼。
硫磺谷屬於陽明山國家公園的範圍，如果楊懷瑾確實往上管到整個陽明山的話，那麼，他
們要探勘的地點就要再往山上推行一段距離。
他們下山回住處的時候，順路士林夜市解決晚餐。就算觀光客減少了，士林夜市裡依然還
是滿滿滿的觀光客，姜羽暉有時候還會聽見一些奇怪的外語。
他們買了幾樣小吃，姜羽暉沿路拿著竹籤叉著滷味，叉到底的雞心時，姜羽暉想了想，充
滿惡趣味的往旁邊的男人一遞。
「來，啊——」
白曜有些微妙的看了她一眼，還是低頭吃掉了姜羽暉叉上來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