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六，周末假日來收容所的民眾不少，有的是來參觀認養，但更多人是帶著寵
物來棄養。
人們棄養寵物的理由千奇百怪，
白腳黑狗/黑貓不吉利（這是很常碰到的棄養理由）
因為體質會過敏（這也是很常碰到的情況。明明在養之前就該先想好呀？）
懷孕了，聽說養貓不好（聽誰說的？醫生說的？你們有好好跟醫生確認嗎？）
算命師說養兔子會沒人緣、斬桃花（哪個算命師黑白講？去拆他招牌！）
也有人受到前陣子新聞報導流浪狗咬傷小孩的影響，擔心家裡小孩安全，只好帶著已經
養了幾年的瑪爾濟斯來棄養。
我很無言。
「小姐請問一下，表單要去哪裡填？」一個帶著小孩過來的媽媽，手中提一只外出籠，
籠子裡的貓咪睜大無辜的眼，緊張地不停喵喵叫。
「那邊，有眼睛不會看喔？」
我冷冷的說，面對這種棄養的人無法給好臉色。反正我當收容所的志工，又不是在服務
人。
不過，偶爾還是會有溫馨的事發生。偶爾。
前陣子我放上臉書的德國狼犬Hammer送養文經過不斷轉貼、分享，有一位住在屏東的警
察特地開車北上，載著一家人過來認養。
「以前在警校的時候，我們一起受訓過，我跟牠很麻吉呢！」
他黝黑臉龐充滿著看見老友的熱情大方。
「Sit！」、「握手！」、「Good Boy！」
他蹲下身搔搔牠脖子，兩個唸小學的孩子也毫不怕生，好奇且驚喜地摸摸頭、玩尾巴。
他的太太在一旁溫婉微笑，沒說什麼話，填著認養表單，她一邊寫，所內的資深志工陳姐
一邊與她攀談，閒聊屏東的特色景點、小吃，聽見她講到老公他們家在墾丁附近有間渡假
民宿，打算把狗狗養在那邊，歡迎我們以後到墾丁去他們家玩。
簡易做過血液篩檢、打預防針、注射晶片，最後再幫認養人和動物一起拍張照，認養程
序就算完成。
雖然不能保證每個認養者肯定是好人，至少離開收容所，對動物們來說是一個新希望，
我們也不斷祈禱每位認養人都如他們來認養時簽下的承認，愛護牠、不遺棄牠。
陸續又有人來參觀認養，不論是貓、狗、兔子或其他寵物，當有人對其中哪一隻產生興
趣時，一些像陳姐這類經驗老到的資深志工，就會像保險業務員一樣，主動上前攀談，推
銷這一隻的性情有多麼溫和、可愛，平常怎樣照顧最輕鬆，努力PUSH仍在猶豫考慮的人。
當我牽著兩隻狗狗到外頭散步透氣，牽回室內準備繼續遛其他狗，見到一對母女牽著狗
在櫃台前登記棄養。
「斑斑？」我訝異道。
牠是一隻身材健美的虎斑狗，淺淺咖啡色、優美紋路宛如大理石蛋糕，一對蝙蝠耳朵尖
尖立起，鐮刀似的尾巴總是很有精神地翹著，可愛臉龐常常吐舌頭、瞇眼睛，露出很像在
笑的表情。
牠原本是住我家附近一位資源回收阿伯養的狗，總是亦步亦趨跟著主人到處拾荒，我以
前倒垃圾時和牠玩過好幾次。阿伯過世後，他的子女叫清潔隊抓走牠。當我在收容所看見
牠時，心裡充滿震撼，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沒多久，牠幸運讓一對母女認養，我很替牠高興。想不到才隔幾個月，那對母女竟然帶
著牠來棄養。
「妳們真的確定嗎？12天以後沒人認領，牠會被安樂死喔！」在櫃台幫忙的志工小玟，
帶著很為難的語氣，試著勸她們打消念頭。
「沒辦法！家裡空間不夠大呀！」那位媽媽蠻不在乎的說。「當初我女兒吵著要養，結
果現在大家都忙，還不是沒空照顧…」
她一邊填著棄養單，一邊嘮叨養狗多麻煩。
至於一旁牽著狗的女兒，和母親一樣滿臉冷漠、不耐。
處理好棄養程序，我聽見那位女兒說班上誰誰家裡養紅貴賓很可愛，媽媽本來嫌棄養狗
麻煩，但是禁不起女兒撒嬌，只好說好好，小型狗應該比較好養，不然問問看。
「ㄟ！你們這邊應該有紅貴賓還是博美狗吧？」那位媽媽一臉高傲的說。我最不爽這種
自以為來認養就是老大的人，尤其她才剛棄養一隻，現在又想認養別隻。
我好想扁她們，不論是機歪媽媽或欠揍女兒，最好扁到她們家的人都認不出來！
沒有人想幫她們介紹或引領，只是冷冷的叫她們自己進去隨便看。
斑斑交給志工牽進去收容，牠仍然是看起來在笑的模樣，眼神看著那對母女，想跟著她
們，但是她們不理牠，牠一臉不解。
我拿出幾根肉條餵斑斑，牠看見食物開心雀躍，那麼樂天，似乎還不曉得自己的處境，讓
我想到當初牠被清潔隊抓進來時毫不抵抗，溫馴親切、全然信任人的模樣，還對著抓牠的
人撒嬌。
最後，那對賤人母女（我知道罵人不對，可我想不到客氣一點的形容詞）看中一隻波斯
貓。我們一點也不希望將動物交給這麼不合格的認養人，可是這裡是公立收容所，民眾想
棄養、想認養，都不是我們能做主。
收容所志工有固定排班時間，每當時間快結束時，我和其他志工會帶著相機，分工到各
區域拍照。我轉一轉單眼鏡頭，調整角度光線，嘗試拍出好看照片。這台單眼相機是我花
5000元向攝影社朋友買的二手貨，除了外殼有刮傷，性能、畫素都很好。
我也幫斑斑拍了好幾張相片，牠不怕閃光和鏡頭，相當配合。
☆ ☆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上網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信箱有沒有認養人來信。當發現有
未知的未接來電，我會立刻回電，深怕錯失認養時機。
大四的課比較少，我盡量在收容所多排班。收容所平均每天收容數百隻流浪動物，骯髒
窄小的封閉環境，一整天吵雜不休，再加上傳染病橫行，任何一隻動物關到這裡簡直是折
磨，所以需要大量人力來幫忙遛狗、餵食和清潔。不過公立收容所沒有預算聘請太多人力
，志工的流動率又大，因此經常人力短缺。
我能體會為什麼很多人只來做過短期志工，就不願長久做下去。工作累人是其次，照顧
動物，和牠們相處不免產生感情，努力到最後，仍然得面對牠們無人認領就必須安樂死的
痛苦，這是很大的心理負擔。尤其牠們大多數都是因為無辜被抓或遭人棄養才進來的，沒
有做錯什麼卻要面臨安樂死，肯定比槍決死刑犯還要殘忍吧？至少死刑犯是因為犯罪才被
判死。
常有人說，這麼喜歡、這麼不捨就帶回家養嘛！
不是不想養，而是丟棄動物的人這麼多，多到源源不絕，可是會喜歡、不捨的人大概只
有少數，少數人有能力已經盡量養，養到無法再養了。
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帶著幾隻狗出來外頭草地散步。黑狗的模樣不討喜又難拍照，有人
準備了幾條絲巾、衣服，幫牠們穿上做造型。
我也讓斑斑出來遛，腳踏車造型的墨鏡戴在牠臉上好不拉風。
「嗚嚕~汪汪汪汪…」
突然有三隻狗一起吵了起來，兩個男生一人一邊拉開牠們。
「不要吵！不乖就不帶你們出來喔！」一位志工嚴厲罵道。
我蹲下身子，鏡頭拉近一一拍每隻狗，斑斑和另一隻白腳黑狗─我暱稱牠小襪子，是個
親人乖巧的小女生。牠們好奇地湊過來，溼溼鼻子頂一下鏡頭，斑斑繞過我腋下，一顆頭
在我胸前蹭著，吐出舌頭舔我的臉，搔得我好癢。牠沒有洗澡，身上都是臭臭的狗味。
「好好…不要舔。」
我推開斑斑，小襪子湊過來舔我的手。
帶牠們出來十幾分鐘後，我們牽牠們回去，準備再帶下一批出來，盡可能讓每隻狗都有
出來籠子放鬆喘息的機會。
興許是知道要回去籠子了，斑斑不想走，趴在地上賴皮，我用牽繩拉了牠幾下，牠乾脆
四腳朝天仰躺，不抵抗也不合作。
「厚！」
我讓別人幫忙牽小襪子，乾脆抱起牠，牠的頭仰躺靠在我的手臂，瞇著眼睛一臉爽樣。
一放回籠子，牠急奔向門口，被我擋下。
「你乖乖的，等一下姊姊再過來餵你厚！」我說，不知道牠聽不聽得懂。
我也捨不得放牠進籠子，可以的話我想帶牠離開收容所。可是身邊已經找不到能養狗的
朋友，老媽早就放話說絕對不准家裡再多養一隻。前兩天我曾嘗試向老媽探口風，她看出
我的目的，既直白又殘酷的回應：「想都別想！」
日子一天天過去，12天過得特別快。
我每天都上網看我PO的送養文有無回應，但這麼多天來除了有人寫信留言想認養其中一
隻混種博美狗，其他狗狗乏人問津。
我拿著一盒爸爸自製的豬肉丸子，平時家裡狗狗超愛吃的，蒸熟後帶來收容所，打算帶
斑斑跟其他狗狗出來遛時順便餵。
前天小襪子牠們已經先走一步了。今天或明天再沒有消息，斑斑牠們也會…
斑斑開心吃著，與收容所的廉價乾飼料相比，這種用絞肉和蔬菜做的丸子簡直是人間美
味。
牠很快吃完，一點屑屑都不浪費。舔一舔嘴巴，瞇著眼睛直往我懷裡鑽，我搔揉牠脖子
，狗兒通常喜歡搔脖子，牠也不例外。
玩了好一會兒，該放回籠子了。牠還是一樣不喜歡回籠子，可是沒辦法。
忙完收容所工作，騎車回到家後，我迫不及待上網收信。
沒有消息。
唉！我嘆了一口氣。
直到隔天也沒有任何消息，安樂死的時刻到來，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
每到了安樂死日子，就是收容所最忙的時候。目前安樂死的手法就是將藥劑注射到血管
，讓牠們心臟麻痺死亡，這是最不痛苦的死法。相對來說也麻煩，因為動物一定會掙扎，
不可能像人一樣乖乖給醫生打針，往往需要多一點人幫忙安撫、制伏。
「汪嗚～」
一隻哈士奇不停掙扎，相當緊張。為了避免牠咬人，陳姐熟練又快速地幫牠套上口罩，和
兩個男生一起抱著牠，送去給獸醫打針。
「真麻煩！每次都這麼搞工。」
收容所的行政阿姨碎碎唸著，明明又不是她來做，她叫個屁？她對動物滿不在乎，工作
經常敷衍偷懶，都命令替代役或志工做事，是個很機車、日子卻過最爽的公務員。她的人
緣很差，但她大概不在乎吧？
在還沒有動保團體來抗議的時候，公立收容所的”安樂死”，不外乎是灌農藥、水淹、
火燒，或是乾脆活活餓死。很殘忍，可也是最省錢、最有效率的方式。現在改用打針安樂
的方式，對動物們來說，情況算是有好一點點，不過據說某些偏遠地區的收容所仍然延用
老方法。
我和另一個男生一起抱著一隻拉拉，一樣有讓牠戴上口罩以免咬人，不過牠完全不掙扎
抵抗，眼神黯淡彷彿認命一般，看了好心疼。
輪到斑斑了。牠看見我帶著牽繩，以為要去外頭散步，好不開心雀躍。我牽著牠，不是
往平常散步的草坪去，走了一會兒，牠似乎察覺到不對，突然不肯走了。
我使勁拉著牽繩，牠發抖著往後退，拉了好幾下仍然如此，拉緊的牽繩勒得牠很不舒服
，我不想蠻橫逼牠，直接抱起來。
牠順從讓我抱著，身體仍在顫抖。
「乖乖不要怕，沒事沒事，不會怎樣，一下下而已，沒事，一下子就好…」
我輕聲對牠說，儘管不知道牠能否聽懂人話，我盡力安撫著，讓牠相信什麼事都沒有，一
切都很好。
獸醫看見我居然沒讓牠戴口罩，有點訝異，但是我相信斑斑不會咬我。
斑斑在我懷裡瑟縮，獸醫抓住牠的前腳要打針，牠快速縮腳不肯配合，我摟住牠的脖子
，讓牠趴下，試著讓牠放鬆一點，嘴裡仍不斷講著安撫的話，一隻手蓋住牠眼睛，獸醫改
抓牠後腳，迅速扎針。
雖然我常靠北政府政策、收容所制度不良，我卻屈服於現狀，成了殺死牠們的幫兇。
「嗷嗚！」
牠慘叫一聲，咬緊牙關忍耐。
打完針馬上要換下一隻，我抱著牠離開。
「一下子，不會痛不會痛，乖乖…睡個覺就沒事了。」我對牠說。
漸漸地我感覺到牠身子越來越沉，藥效起了作用，直到確認牠死透，才送去火化。
我沒有哭，之前幫忙過好幾次安樂死，從一開始傷心難過，到現在已經習慣了，但我心
底仍然充滿不捨，默默祈禱一路好走。
忙碌將近一整天，回到家後我沒洗澡沒吃飯，累到沾枕即睡，一直睡到隔天早上，手機
鬧鈴響起，猛然想到中午約人討論報告，匆匆忙忙整理，喝完一杯麥片，準備出門。
我飆開速度，騎了一段時間後騎到中和附近，停在十字路口機車專用格上，盯著紅燈讀
秒，我忍不住打了呵欠。
…三、二、一。
綠燈了，我跟著其他機車一起發動往前，冷不防後方一陣衝擊，車身震動，我努力穩住
。
我透過後照鏡看後面，有一輛車子跟著我後方，突然又是一撞、再撞，我心裡正疑惑，
人已經飛了出去。
「叭──」
刺耳喇叭聲不斷鼓譟，我的頭戴著安全帽不曉得撞到什麼，只覺暈頭轉向，再來就沒有
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