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蘋啊，妳上次說那個討人厭的女長官現在怎樣了？還在繼續刁難妳嗎？」
鍾柔在我面前細嚼慢嚥著飯菜，一邊優雅地問著。
我手上本來還在翻著實驗報告，被她一提，
本來滿腦子的實驗數據，瞬間被女魔頭那張高傲的臉蛋給填滿。
想起女魔頭那欠扁、但卻又載我回家、還兩次噴得我滿身廢氣的樣子，
說真的，現下我，真的、真的無法討厭她——尤其她剛剛離開前所說的那三句話。
「我其實等等沒事。」
「我是特地載妳回來的。」
「因為，這樣以後我就知道妳家在哪裡了。」
WTF……？
所以，女魔頭為了知道我老家在哪裡，特地從台南開車載我回高雄？
所以，周昕璇的陰謀論是真的，
女魔頭當真為了能載我回高雄，而臨時派她去南科分公司出差？
她為什麼要如此用盡心機？
她……
我的腦袋忽然隱隱約約浮現出一行字——
她……不會喜歡我吧？
忽然撞出的想法，讓我的腦袋像被敲鐘般發出陣陣共鳴嗡嗡聲；
幾乎在此同時，女魔頭做過的一切，開始在我小小的腦袋瓜中乖乖地排隊上演著——
與女魔頭的第一次接觸，是她上任後一週的績效會議。
只是那時她似乎早就知道我了，還當著大家的面說我靠爸、讓我下不了台——
所以，是因為她喜歡我，因此早就打聽好我的底細嗎？
與女魔頭的第二次接觸，是被那可怕分機8155給召喚到她辦公室，
質問我為什麼今年只有兩個合作案，最後甚至要我不要再回去上班。
「我討厭靠關係的人，更討厭長得漂亮的女人——而妳兩個都具備了。
所以，如果妳現在內心在猜想我是不是討厭妳？
或是我是不是想逼妳下位？甚至是不是想把妳逼出金屬中心？
那妳可以不用猜了，因為上述的答案都是：yes。」
那時我因這段話深感受傷，還差點真的自請離職——
所以，是因為她喜歡我，因此故意對我使壞？
就像小學的臭男生故意掀暗戀小女生裙子那樣嗎？
與女魔頭的第三次接觸，則是她某天晚上九點在公司打手機給我，
要我去她辦公室討論實驗，還因此被她知道了我把公司停車場當自家車庫在停的事實——
所以，是因為她喜歡我，才一直沒有將我這個把柄加以發揮嗎？
不然以她莫名討厭我的程度，就這樣放過我也真的說不太過去？
後續與女魔頭的接觸，還包含討論「舌面敷料開發案」的計畫方向變更、
女魔頭甚至把我曾經嗆她的話語發成一紙公告，
最後就是在暴雨天裡，兩度繞回公司只為了載我回租屋處、
今天甚至為了要知道我老家在哪兒，而想方設法要載我回高雄。
——天哪，這有可能嗎？
女魔頭可是大我十多歲、還是我的大長官，這樣不太好吧？
而且她可能有家庭、有丈夫、有小孩，我還沒打算要當人家的小三啊啊啊……！
「阿蘋？」我的右臉忽然被打一個耳光。
「媽！妳幹嘛打我啦！」
當我意識到被打了一巴掌，馬上一股光火由心底燃起。
「我幹嘛打妳？」
鍾柔挑眉，還不知羞恥地一臉理直氣壯，
「我才要問妳在恍神什麼？怎麼？
女長官這麼可怕，讓妳一個簡單的問題可以思考這麼久？」
「問題？」我愣愣，「什麼問題？」
「我剛剛問妳，妳跟那女長官現在情況怎樣了！妳再敢沒聽我說話試看看！」
鍾柔氣呼呼。
「吼，狀況有點複雜。」
嗯，女魔頭居然喜歡我，這狀況是真的挺複雜的。
「跟長官的狀況複雜？」
這句話好像挑動到她身為天蠍座與生俱來的敏感神經，
「這可不是件好事，妳確定妳還要繼續待？不離職提一提嗎？」
「媽，妳別鬧了，哪有人因為這樣就不待啦！」
我對於鍾柔動不動就要我離職、搞得我好像一灘沒用的爛泥，感到一股不耐。
「我才沒在鬧。」
鍾柔忽然冷漠起來，跟上次與范連喬一起時，那三八又熱情的模樣根本像完全不同人，
「妳都忘了嗎？上次范連喬也是贊同我的話呢。
不過一份工作而已，不用為了一個發神經的女長官越挫越勇、不屈不撓吧？」
哇，真是母女連心、說人人到啊。
「說到范連喬，」
我想起了那擱在內心角落、塵封到差點被我丟進垃圾車的回憶，
「我那天在公司遇到他耶，他認識金屬中心的人嗎？」
我想起那天，「舌面敷料開發案」的計畫變更實驗結果出爐，
當我正要去找柯科長報告實驗結果，卻撞見范連喬從柯科長的辦公室走出來，
後續更怪異地快閃、不讓我有問他話的機會。
鍾柔聞言，頓了頓，但隨即又繼續那慢條斯理的咀嚼動作——
她可是「一口飯咀嚼三十下」的忠實奉行者。
「妳問我，我問天呀？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金屬中心？」
「吼，妳幫我確認一下啦！他知道我說過女魔頭的壞話耶！他會不會去給我亂講話呀！」
說完後我馬上愣住——奇怪，女魔頭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何時這麼懼怕她了？
而且，我就真的不喜歡她呀！她一直亂說我靠爸、還很喜歡講話羞辱我……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想被她知道我曾經說過她的任何不是。
好像只要被她知道，她就不喜歡我了。
——她就不喜歡我了？
「誰像妳這麼無聊？都大人了，會不知道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嗎？」
鍾柔白了我一眼。
「誰知道每個人內心在想什麼？」我不甘示弱。
我不禁想起我的親生父親——陳廷禧。
是啊，連親生父親都可以算計我了，我不懂才見過一面的范連喬，
可以有什麼理由來約束自己、管好自己的嘴巴，
又有什麼理由可以不要藉機發揮、再坐下來好好看一場戲。
鍾柔聞言頓頓，忽然用她冰冷的手指點了我的額頭。
「妳喔！」
「……。」
想起幾個月前的風風雨雨，連那個近日盤據在我心中的女魔頭也被輕易地排除在外了。
雖說陳廷禧是罪有應得，但對於身為女兒的我、親手把他送進法院這件事，
說我完全無感是不可能的——雖說那時我若不自保，如今在法院裡的，可能就是我。
「為了一個廢物，讓妳從此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值得嗎？」
「......妳這樣跟小孩說她的爸爸好嗎？」
「幹嘛？妳也長大了，難道妳並不認為他是廢物？」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是啦，的確是。」
「這就對了。」鍾柔滿意地點點頭。
「媽，所以，范連喬為什麼會出現在金屬中心？」
只是方才她那頓挫的動作，可逃不了我的第六感。
「我怎麼會知道？」鍾柔細嚼慢嚥的動作又頓了一下。
她又頓挫了！他媽的一定有鬼！
「是嗎？」
我邊說邊站到她身後，雙手撫上了她細細的雙肩，
「媽咪，可以跟我說嗎？拜託？Joe哥有認識我的長官——柯科長嗎？」
我開始慢慢幫她按摩。
嗯，老媽的雙肩居然如此僵硬，看來我以後得常常幫她按摩了。
「阿蘋，很多事情，妳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她笑了一笑，那表情卻是異常嚴肅，
跟以前我幫她按摩時她總是一臉暗爽的樣子完全不同。
這可真太不尋常了。
鍾柔可是愛死我的按摩，據她所說，我的按摩力道適中，卻每每切中要害，
是以每次按摩完，總可以讓她好睡個好多天，甚至可以讓她身心愉快、全身放鬆……
也因此，每次她都要用許多的肉類食物、珍珠奶茶來誘惑我，
我才會勉為其難幫她按摩的！
畢竟按摩真的很累人啊！
「……。」我見到她不同以往的表現，很識相地住嘴了。
手上開始出力，她的眼睛靜靜地閉了起來。
但她看起來倒一點也不享受，反而像是在深思某件事情。
沒關係，事情總會有披露真相的一天。
我慢慢等。
※※※
一年一度的期中報告會議開始了，
今年的期中報告因為女魔頭的關係被提早到了五月初，
這可真把大家搞得雞飛狗跳——偏偏我們這組還被我抽到是第一組報告。
「往好處想，第一個最早結束，就可以早一點休息了。」
相較於我抽中籤王的沉重，周昕璇倒是穩如泰山。
「妳為什麼可以這麼淡定又樂觀？」
是啊，自從我認識她以來，她一直就是這樣穩穩的，
總是扮演那個照顧林啟艾、又開導我、幫忙我的角色。
「假裝久了就變成真的了。」她淡淡笑道。
「蛤？」
「很多事情，假裝久了，就會變成真的。」
她繼續溫柔地笑著，
「像是我明明不喜歡楊宜樺，但我一直假裝喜歡他，假裝到最後，竟然就像真的了。」
「昕璇……」我一時不知道該回應些什麼。
楊宜樺是她在中華製糖時的直屬上司，他們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
充滿著變態、愛慕與恨意，最後爆發、甚至躍上新聞版面的「黑糖案」，
更是將大家折騰得心力交瘁……；
我想，周昕璇過去五年來所受的委屈，應該不會比我少吧？
不過，現在可不是回憶哀傷過往的時機。
「對了，妳上週五去南科分公司洽談得如何？」
我忽然對於自己的神來一筆深感佩服。
「嗯，馬馬虎虎。」
她的笑容漸漸消失，
「真的不是我在陰謀論，我真的覺得女魔頭是故意把我派去南科出差的。」
「喔？怎說？」我言不由衷，不免又想起女魔頭對我說過的那三句話——
「我其實等等沒事。」
「我是特地載妳回來的。」
「因為，這樣以後我就知道妳家在哪裡了。」
是啊，女魔頭真的是故意把周昕璇支開的。
只是，為什麼？
難道，她真的喜歡我？
「對方也說他們是臨時被通知要開業務開發會議。」
周昕璇續道，
「不過，比起那個，我更意外的是，原來Ms. 陳原本是要去南科分公司當主任。」
「蛤？」我愣住。
我嘴巴還沒闔上，此時那個曾經嗆過女魔頭、又曾經笑我泡水車的白目男走進了會議室。
他一進門馬上與我開嘴的模樣對上眼，馬上笑起嘴角微彎。
我看到他的笑容，馬上閉上嘴、別開臉——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他並不是善類。
「昕璇，妳見過那男的嗎？」我等白目男的視線離開後，偷偷問身旁的周昕璇。
「嗯？」她的眼光跟了過去，接著搖搖頭，
「鍾組長，您忘記我才剛來報到滿三個月嗎？您都不認識了，我怎麼可能認識他？」
唔，說得也是。
但，為什麼我不認識他？
雖然我對於辨識人臉本來就有一定的障礙，
但這個男的我幾乎可以肯定，我完完全全沒見過他。
會是新進人員嗎？
但他看起來卻又如此油條、如此大膽、如此老練。
「不跟妳多說了，我該上台了。」周昕璇看了手錶，便離開座位。
說時遲，那時快，女魔頭在此時走進了會議室。
女魔頭似乎隨身攜帶強大氣場，她明明走進來也沒發出什麼巨大聲響，
但在她踏進會議室的那一瞬間，本來鬧哄哄的會議室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只見女魔頭身著連身深藍色優雅連身裙，
那雙高跟鞋叩叩叩地悅耳響在寂靜萬分的會議室裡。
她路過我時，若有似無地瞥了我一眼，我愣住，隨即急忙又緊張地笑起笑容。
但她卻是視若無睹地移開目光，接著架式十足地坐上主席位。
入座後，她點了點頭，柯科長便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