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flix 本週上架的比利時荷語歷史英雄劇《棘林俠盜》，談今日比利時法蘭德斯這一帶的 18 世紀中綠林好漢故事。這史有其人的傳奇幫派領袖 Jan De Lichte有「比利時的羅賓漢」之稱，他短短一生 （1723-1748）得年才 25 歲、他有限眼界只當過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的傭兵、他有限的影響力也僅止於低地國比利時法蘭德斯根特與布魯塞爾之間一小塊，卻已成就歐洲歷史演進至此的一點點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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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青年英雄人物，比利時影壇年輕漢子誰人能演？很高興，是我心目中比利時第一火爆浪子、義大利裔移民第二代小生 Matteo Simoni擔綱主角！他出世的身影、入世的胸懷、滄桑的臉龐、發光的眼神，是挺有魅力地再現了那時代的 Jan De Lichte「約翰這道光」！這是個歷史人物，但本劇劇情並非史實而多有浪漫化杜撰，主要由上世紀比利時作家 Louis Paul Boon的 1957 年同名俠義小說改編而成，而且很顯然，本劇給他加了更多呼應現世歐洲問題的理想主義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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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城市的末日
這個故事發生在比利時中型城市 Aalst，一個中世紀盛期介於布魯日與科隆之間、中世紀晚期介於安特衛普與巴黎之間、中世紀末期介於布魯塞爾與根特之間的中介城市，它具體體現比利時法蘭德斯引以為傲的歷史榮光「城市的崛起」：從布魯日與根特等一眾港口貿易城市開始，城市資產階級從中世紀貴族與教會分贓又共治的結構下走出了第三條路，給予千萬草民除了 (1)當農奴與 (2)當修道士之外，還能有第三個選擇：(3) 進城當個自由人努力取得市民資格。今日談到城市中堅的「中產階級」Bourgeois 時，這字的源流就來自這些統治城市的市民領袖們。
但在光明面外，城市一樣有不為人道的黑暗面，這些集結建立城市掌握獨立權力的市民菁英，向來也不是正直吃素的，他們玩弄並鞏固權力，恐怕比傳統貴族與教會更有手段也更沒道德。對教會，他們提供金錢保障教會建制之不墜，換取教會以神之名掌控人心服膺城市；對貴族，他們提供金錢保障貴族傳統之不墜，換取貴族聯姻給予頭銜以得到市民菁英所沒有的象徵地位。甚至在本劇這 1747-1748年間，他們身為獨立城市還在法國與奧地利兩大強權間左右逢源，法軍駐紮於此他們就挺法軍、讓法國貴族進入市議會、招待法國人軍需與福利、並承包法國軍事工程大餅...
但錢哪裡來？就來自下層人民了：市民菁英組成的市議會，向滿城正規的市民百工課重稅更甚傳統貴族，已非新鮮事，更要透過城牆與城門的都市排除放逐違法者流浪者與殘疾者、讓他們在城市之外民不聊生、然後成為奴隸吸收回流成就大建設！一牆分隔的城內市民與城外賤民，絕不能連接在一起對抗菁英，必須使手段分化，那就靠城市守衛隊給人安罪名、也沒什麼現代司法調查市長說了算，也要透過懸賞激起一般市民害人肥己的自利心態、更要透過廣場公開行刑轉嫁一般市民的憤懣！總之平民有多少怨氣都去互相發洩吧，發洩完了乖乖仰望市民菁英順從議會統治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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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棄民變奴工
18世紀中，民不聊生的歐洲中世紀城市，人人都在想望著遙遠傳說的美國，只是人人想望的方式大不同。被城市驅逐而慘澹求生的棄民，聽說到了美國人人都能得到一匹驢與一塊地打造自己的人生；但鞏固權力擴張統治步步進化的市民菁英，則從人人諱莫如深的美國黑經驗得到最新靈感：美國那群得到自由的人們，他們維繫自由平等欣欣向榮的背後其實是兩百年蓄奴！那麼我們這些在歐洲就已是既得利益者的，還不趕快跟進蓄奴嗎？
「讓三分之一的人無償做完所有的工作、讓三分之二的人豐衣足食光鮮亮麗、這不就是文明的根基嗎？」此劇的大魔王市長舔舔嘴巴見獵心喜地道來。當然在斯時普遍認知下蓄黑奴是蓄動物無傷大雅、蓄白奴就非人道誰也難接受，但那又何妨？只要安個罪名排除市民進入森林成為賤民、然後找些黑幫徵召賤民來做公共工程、只要提供他們食物連工資都可省了、甚至他們苦工幹到死隨便埋一埋也沒人會過問！突然間，此劇隱然直指當代歐洲的移民與難民問題了：對移民與難民悍然排除、讓他們活不下去、讓黑幫人蛇介入招募、回流進入人口市場成為建設降低成本的廉價奴工！
看到這種狀況，我們大概知道「革命」不遠了，已經不再是一般中世紀農民起義的小規模「暴動」了。事實上，這裡是 1747-1748年，未來在近處發生的 1789 年列日大革命與法國大革命以及即將展開的「革命的年代」已不遙遠，此劇的故事背景幾乎已經是 ancient regime 「舊體制」的末期了，這時歐洲啟蒙運動興起、科學革命正展開、人權理論慢慢抬頭、乃至警政與醫療等各個領域都在改變中。此劇，一方面可以看作是市民菁英與底層賤民的階級對抗，另一方面也可以看作是舊制度與新觀念的交替轉型與摩擦衝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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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幫派的革新
此劇劇名 "De bende van Jan De Lichte" ，顧名思義故事是圍繞著 Jan De Lichte這傳奇英雄展開，但真正的主角並非他一人而是他的「幫派」。中文劇名《棘林俠盜》則指出了這幫派的基地：城市之外的森林，那是前現代魔法與巫師仍存在的森林、是女巫製藥與吉普賽人算命的森林、是被城市烙印驅逐的人採集狩獵為生的森林、是宵小攔路打劫收過路費的森林、是城市貴族雇了保鑣才敢搭車穿越泥濘的森林、甚至是城市守衛隊繪聲繪影聲稱百鬼橫行避而遠之的森林... 但這裡，也是爛命幾條的流浪份子組成幫派團結共生的森林。
男一 Jan De Lichte其實一開始並非幫派中人，他只是年輕時去當了奧地利傭兵，打了場既淒慘又不光榮的仗，回家父母死了好友死了情人也被逼婚，百無聊賴開始遊走這黑暗世界見識人間無常。這世界很殘酷，別說城市菁英有權力階層分布人人都在向上爬、連城外底層也有權力階層人人都想向上爬，而這上爬過程中，要自己得一刻喘息或翻身求未來，每每要消耗的就是另一條比自己更賤的賤命。此劇這森林黑幫雖是綠林好漢，但不是吃素的也毫無美化，他們會攔路搶劫、殺人越貨、打家劫舍，會開妓院生皮肉財、會販賣毒品給底層民眾、如有懸賞要交人出去更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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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二 Tincke 是 Jan少年的拜把兄弟，他被逐出城市後就在森林組了這幫派試圖照顧老弱婦孺存活下來，只是每每力有未逮陷入絕望。Jan 一回國還走投無路時 Tincke 收留他，卻日漸發現 Jan不但展現更閃耀的領導風範、而且對黑幫求存的世界觀與自己截然不同：對 Tincke 來說，照顧好身陷絕境的大家，就是剝奪別人餵養自己一點點也好、犧牲別人讓大家苟活多一天也好、讓大家開心給他們吸毒也好、要多賺點錢去壓榨妓女也好、更大的黑白兩道要他們幹粗工就卑微爭取、就算幹到人人病倒累倒送了命也只是雙眼無神嘆口氣、反正爛命一條多活一年半載就該偷笑了...
但 Jan截然不同，他的世界觀是人人要同舟共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為了集體利益也絕不犧牲任何一人，那是一種英國工會尚未出現而法國革命也尚未出現的solidarity，Jan 每每以這觀點提出異議給 Tincke 好多衝突麻煩、但幫派裡的其他人聽其言觀其行每每眼睛一亮看到新世界。這個新世界，不再靠剝削我們底層當中的更底層去求存苟活，而是要大膽針對城市裡既得利益階級把我們被剝奪的討回來！而那些菁英階級的黑白兩道共生大計畫、那些消耗我們底層奴工賤命的公共工程，我們當然是大聲說不！就算要幹也要提高工資降低工時，工程掌握在動手做的勞工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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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理性的萌芽
只是呢，本劇也如《悲慘世界》般，有一位一絲不苟理想高遠的超級警察角色Baru，專門追緝 Jan De Lichte來著。如果 Jan是在打家劫舍弱肉強食醉生夢死的中世紀幫派中注入一股前衛的「團結」，那 Baru 就是在揚威恫嚇安插罪名鞏固統治的中世紀城市裡注入一股前衛的「理性」，兩人真正是引領時代棋逢敵手！這位 Baru 一上任城市治安官，就大刀闊斧改革警政偵查與並推動罪刑法定，他其實看盡城市裡底層民眾與小奸小惡的悲慘，但他保護善良弱小之餘卻無法忍受幫派破壞秩序，因而自命要在體制內改革、儘管體制內牛鬼蛇神他也難動，最後是誰被改革還未可知。
就在俠盜 Jan與治安官 Baru 之間，本劇的世界觀就此展開：一邊是城市、一邊是森林，一邊上有萬惡市長與市議會、另一邊上有承攬生意剝削草民的更大黑幫，Jan 帶著小部下在一邊努力掙脫傳統黑幫禁錮做出點團結互助、Baru則孤身一人爬梳城市菁英的黑白兩道內神通外鬼，Jan 要向勾結大黑幫剝削底層奴工性命的城市政商宗教複合體大復仇、Baru則是要努力阻止他更把他繩之以法更藉此爬上市民菁英階層戴上夢寐以求的假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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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本劇的魅力，往往就在城市與森林間的灰色地帶。森林，是貴族的城際交通必經之處、是資本家投資建設的廣袤財源、是黑白兩道暗盤交易不見光之處、是法國駐軍尋花問柳之處、是紳士淑女打獵約會之處、也是任何對城市心有不滿之人呼吸新鮮空氣甚至投奔自由之處... 說穿了，森林人每天擠在城門口想方設法進城去、城市人也有各種不為人道之事要拜訪森林。於是就在城市與森林之間的一間聖母小祭殿，上演了各種城內城外黑白兩道的結盟與背叛、體諒與仇怨，都在蒙塵的聖母眼下血淋淋發生。
聖母也帶出此劇「罪咎」主題，從主角 Jan & Tincke 以及治安官Baru、乃至幫內幫外販夫走卒女子小人，人人都苦苦掙扎想要往上爬、但在上爬過程中大多都犧牲過或背叛過別人，於是人人心底都有個爛命一條死不足惜的自暴自棄... 但隨著 Jan自己黑暗陰影被掀出來不得不面對，他也要帶著自罪自咎的眾生重新站起：昨日做過什麼可一筆勾銷、只要今日勇敢贖罪扭轉現狀、然後明天開始攜手互助實踐自由平等與博愛... 這些四十年後法國大革命會喊的口號，在此都已見雛形，難怪最後一集歌舞昇平的時光裡，一位知識份子流浪漢舉杯呼喊了「再見吧Ancient reg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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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這位 1723 生 1748 卒的史實俠盜，他的結局我想也不用爆雷了，大家看劇前心裡應該多少都有數。對我來說此劇的好看點很多，首先是它盤根錯節的中世紀角色、清楚架構一個中世紀城市與城外運作的世界觀，再來是那幫派的黑暗驚悚與團結情誼、不論情仇往往在威風煞氣的火槍對峙血性展開，然後那製作設計與妝髮、栩栩如生地把爛命一條沒有明天的底層腐朽都很殘酷地做出來、對比於城市菁英光鮮亮麗面容白淨，最後它精選各種比利時經典磚石混搭古蹟作為場景、還去了比利時古城 Veurne 與復古建築村 Bokrijk大量取景。
這齣「比利時的羅賓漢」歷史英雄劇，唯一比較令我洩氣的一點是：除了中斷的一場中型突襲行動外、直到劇末都沒有大規模戰鬥或暴動，有點辜負他的幫派領袖之名... 不過存在感不算很高的本劇女主角，最終還是娓娓道來了 Jan De Lichte的風範與價值：「他留給我們的不是長治久安好生活，而是在絕望世界揭示我們一道值得奮鬥的曙光。」以 Jan身為主角戲份卻常常被配角群吃掉的地位來看，還真是如此 XD 這十集影集是一場精彩的中世紀城市末期群像劇，人人都見識了 Jan的風采、都把他放在心上、而從自己的泥沼中爬起來做點改變、即使殞落於歷史中也已不枉。
此劇作為一齣時代劇、見證時代的轉型、訴求時代的改革、關懷時代的棄子、讓時代之惡化身城市統治階級與大魔王市長、讓時代復仇之火化作幾位主角身著斗篷如幽靈般襲來... 這格局還挺像上個月 Netflix法國劇《命定之火》Le bazaar de la charité，只是《棘林俠盜》比起《命定之火》黑暗許多、蒼涼許多、骯髒許多、也險惡許多。推薦喜歡歐洲劇、古裝劇、英雄劇、以及左派革命題材的觀眾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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